被引到碧落軒時, 幾個小丫鬟都在園子裡忙鬥草,吊小蟲, 就一個不忙的喜鵲, 卻是在廊下托腮煮茶,兩隻眼睛, 滴溜亂轉,一旁小丫鬟換水慢了,立刻劈頭蓋臉罵起來, 指揮半日,高聲大氣。眼角忽瞥見歸菀那一抹水蔥綠裙角近了,才懶洋洋起身,將人往屋裡一帶,又折身出去了。
媛華跪坐榻上, 手中一串佛珠捻得清脆有聲, 覺得乏了, 正要起身鬆一鬆筋骨,一擡眼,見歸菀進來, 立在那兒,又好奇又高興地看著自己笑呢, 她一愣, 忙把佛珠一擲:
“菀妹妹,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話音一落,喜鵲端著兩碗煮沸的熱茶進來, 無精打采地又出去了,媛華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麼。
這個丫頭,整日渾渾噩噩,總是跟沒睡醒似的,若不是因爲聽說跟府中管事婆子有些親戚關係,媛華早換了人。此刻,見了歸菀,歡歡喜喜,不願因瑣事煩惱,把她扯過來一坐,兩人說起話來。
“姊姊,你拿佛珠做什麼?”歸菀手一伸,捧在掌心看了看,忽的想起晏清源房中也有這東西,無聊錯了兩下,那聲響,驀然和壽春城外初見他時聽到的動靜重合了,原來,當日他手裡拿的是佛珠呀!
歸菀立下冷了臉,只覺諷刺,火鉗子燙手似的,把佛珠丟開,媛華在一旁說的什麼也沒聽見耳朵裡去。
媛華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見她出神,也不多問,岔開話說:
“他怎麼肯放你出來?”
方纔漳河灘那一幕,還縈繞眼前,歸菀做錯事一般下意識就去撫脣遮頸子,唯恐留了他什麼印記,被姊姊看到,靦腆一笑:
“他帶我去了漳河,回來時,順路就放我過來了?!?
然而,這一副情態,落在媛華眼中,早看得心知肚明,心中一陣窒痛,頓了頓,見歸菀還是含羞坐著,文文靜靜用了口茶,旋即又放下了:
“姊姊,我聽他說,渦陽打了勝仗,柏宮沒被抓著,而是往淮南逃去了,”歸菀心事重重的語氣,又十分不解,“怎麼慕容紹沒有捉他立功呢?我本懷疑是晏清源有意爲之,再一想,也不對,柏宮給他鬧出那麼大亂子,肯定要除之而後快,這一下,柏宮南逃,以他那個豺狼性子,就怕南邊再難得安寧了?!?
聽歸菀娓娓道來,媛華面色一陣白,一陣青,垂眸思忖半晌,忽冷笑一聲:
“慕容紹還真是晏清源的殺手鐗,從柏宮反,不知派了多少撥人去打,果然是一將難求,”說著說著,目光飄忽,暗暗攥緊了衣角,隔了一陣,面上平靜下來,笑看歸菀:
“看來慕容紹是沒有繼續揮兵南下,賀賴的人還在河南呢,晏清源睡不安生的,我猜,他鐵了心要拿慕容紹當奇兵,去打賀賴的人?!?
“姊姊,你說,慕容紹不捉柏宮也沒殺他,是真的沒追上,還是有心的?”歸菀則費神費力琢磨了半天,也沒弄明白,見媛華卻是個渾不在意的神色,“無心也好,有心也好,慕容紹這一仗都已經算是交了差,如果能再把潁川的高景玉拿下,他大約,就能做晏清源手下第一猛將了。”
說完,嘴角露出個譏笑的意思,獨自出神,等對上歸菀徵詢的目光,笑了笑:
“有件事,我弄巧成拙了,再悔恨也無用,不過,事情不到最後一刻,誰又知道是什麼樣呢?”
說畢,在歸菀越發看不懂的目光裡起身,這半日,說的嗓子發乾,想叫人送些新榨的甘蔗汁潤潤,一搭眼,見喜鵲歪在明間的榻上睡的昏天暗地,終忍不住怪道:
“喜鵲,你夜裡是去做賊了麼?”
一聲下去,榻上人毫無反應,媛華氣不過,上前朝她肩頭揉搡一把:
“喜鵲!”
“嗯?”喜鵲把兩隻呆滯的眼一睜,忽的,一個激靈靈起身,嘴裡胡亂開始賠罪不迭,媛華懶得去聽,直接吩咐說:
“你真是走哪兒睡哪兒,去,把甘蔗汁端來。”
聽媛華在教訓小丫頭,歸菀也跟著出來,定睛一瞧,是剛纔來時在廊下煮茶的瘦尖臉丫頭,兩頰點著幾粒白麻子,很是醒目,見她這會耷拉著個腦袋,垂頭喪氣擡腳走人,才輕聲問道:
“姊姊怎麼了?”
媛華沒好氣道:“她仗著和府裡管事有些親戚,做事總懶懶散散,每日只一件事,就是困!”說著,又被氣笑,搖了搖頭,拉著歸菀還是回稍間說話,歸菀卻笑道:
“可剛纔煮茶的時候,我卻見她精神的很,也在罵小丫頭呢?!?
媛華目光一閃,一笑而已,等喜鵲再進來,兩隻眼睛在她身上一掠,什麼也沒說,只端起碧青的碗,噙了滿嘴的甜。
“菀妹妹,咱們去外頭說話。”媛華把碗一撂,隨即起身,一掀繡簾出來,廊下不遠處卻是聚了三五個小丫頭在那穿花閒聊,裡頭也有喜鵲,卻是倚著個欄桿,半寐半醒似的,一手無聊繞著腰帶,有一搭沒一搭和站著的個丫頭憋著嗓門嘀咕。
媛華一愣,暗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忽就自嘲起來,以往在家裡,幾時操過半點心。如今,動輒風聲鶴唳,一個腦袋瓜子恨不能掰作兩半用,這麼一想,心底酸楚,也就懨懨的沒了精神頭。
於是,慢慢將當日眼中看見的倒影世界又過一遍,等這顆心,又冷硬如石,才一振精神,忽附在歸菀耳畔私語了幾句。
歸菀腮上一熱,難堪地捏了捏掌心,小聲反問:“姊姊,你問這個做什麼?”
媛華面上卻是半點難堪的意思也無:“那好,我換個問法,他待你有沒有比往日好些?”
這下就犯了難,歸菀踟躇,不知如何說,很窘迫地看了媛華一眼:“我不知道算不算?!?
媛華怪異笑道:“那就是算了。”眼神一動,似有所醒悟的樣子,附在歸菀耳畔又悄聲說了幾句,兩人湊一起,倒像兩個閨中小兒女,說不完的體己話。那邊的婢子們不約而同的都把目光飄過來,看在眼裡,默默笑了。
日光稀薄時,歸菀被劉響接回東柏堂。
進了大門,本要回自己的梅塢,想了一想,步子一折,朝他書房走來,卻遠遠見侍衛都在園子外頭帶刀立著,一絲不茍的挺著個背,這陣勢,弄得歸菀倒不好上前了。
一回頭,後面跟來了劉響,歸菀問道:
“侍衛怎麼都在這站著呀?”
劉響待她客客氣氣:“世子在議事,陸姑娘先回吧?!闭f著,那邊走來兩個下人,端著瓜果和奶酪子,同劉響一道進去了。
只留個歸菀,若有所思地看片刻,扭頭回了梅塢。
這邊劉響剛一露面,入目的,就一個靠在檐下的那羅延正抱肩發呆,兩人目光一對上,那羅延隨即把嘴撇開了:
“接回來啦?”
劉響低笑兩聲,斜瞟他一眼:“你別老是氣鼓鼓的,世子爺稀罕就稀罕了,不知哪天就不稀罕了,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還說我?”那羅延把兩隻眼一瞪,呲著個牙,跟被惹毛的狗似的,“你之前不也頗有微詞?看她不慣?”
劉響兩手一攤,肩頭聳起:“可世子爺喜歡她,再說了,世子爺還能鎮不住個女人?我不信這個陸姑娘能翻出什麼花樣來!”
兩人在廊下嘀嘀咕咕半日,等送茶點的人一出,瞧了兩眼,見裡頭還沒什麼動靜,不由又把目光一碰,倒沒什麼話說了,劉響面上一肅,畢恭畢敬打起十分慎重,守在廊下了。卻見那羅延忽一躍翻過欄桿,徑自出去,劉響看那道身影極快地跑沒了影兒,自知定是身負要務,也不再相管。
書房裡,沙盤擺出,晏清源在上頭已經劃拉了半日,幾個心腹,崔儼李季舒都是文臣,對軍國大政並不擅長,一時間對晏清源剛接大捷軍報就火速拿出的征戰主意,難能消化,只得都把目光投向李元之--他做了大相國多載參軍,這樣的事,說給他聽正好。
“參軍,你鬍子都要捋禿了,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晏清源笑責李元之一句,把個小旗子朝洛水上游一插,目光隨即泄了道鋒銳光芒。
李元之目有憂色:“太尉已經和大行臺相會,這就西移打高景玉,晉陽加鄴城,已經調出去十二萬大軍了,世子如果打算攻新城,晉陽還有多少精騎可調呢?自去歲彭城一戰,又有譙城渦陽打柏宮,糧草輜重,世子還能跟得上嗎?”
這麼一通計較下來,聽得晏清源哈哈大笑:“參軍在這金人三緘,原來是擔心這些,不錯,我就是要雙線作戰,”說著,手指一點,“洛陽雖在,可洛水上游的兩座要塞都在賀賴手裡,他趁火打劫的城池,我要他全部給我吐出來,不還,我就打到他還爲止?!?
說完輕蔑哼道,“關中窮的叮噹響,打春以來,一滴雨也沒下,我就看他餓著肚子,要怎麼跟我耗?!?
輿圖上一目瞭然,洛陽無險可守,賀賴霸佔的上游諸城,尤其是黎陽新城兩城,壘堡高築,厲兵粟馬,一旦沿河而下,洛陽門戶大開,朝不保夕,此間和潁川,都是真真正正的如鯁在喉。
李雲之見慣他這種底氣十足,從無畏懼的情態,朝崔李兩人一看,這兩人這會是醒過神了,把案上帑簿朝李元之跟前一推,崔儼隨意撈出一本,一邊笑,一邊翻給李元之看:
“參軍還不知道,就連百里司空,都親自跑去冀州丈地括戶去了,呶,這正是司空遣人送來的戶薄?!?
不用看,李元之也知晏清源最得意處便是錢糧不愁,兵源不斷,將星如雲,沉吟片刻後,遂也果斷拿定主意,目光一掠輿圖:
“既然這樣,世子就先回晉陽,召集三軍,拔了黎陽新城這兩顆釘子!”
說著,不大放心補道,“雖有太尉大行臺十幾萬大軍壓境,就怕高景玉,要比他學生王叔武還能抗啊!”
兩人皆是西邊數一數二最擅守城的赫赫名將,這一點,晏清源聽得心領神會,卻只是篤定一笑:
“慕容紹穩得很,連勝蕭器柏宮,士氣正盛,他有本事拿下高景玉的,我不會看走眼。”
說完,在新送的軍報名簿上,把柏宮作亂的協首三五人名字一勾,處以極刑,餘者皆一併赦免了。
這個時候,李元之正要提醒,見晏清源把硃筆一丟,蹙眉笑起,便先噤聲,等了半刻,幾人觀他那個神情,斯斯文文的,卻一時都參不透他思緒所寄何處,末了,才聞得一道溫和聲音響起:
“柏宮的女眷,悉數充作營妓,至於他那幾個兒子,唔,都油烹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