颳了一夜北風(fēng)，翌日，氣候又是一涼，日頭跟著似也黯淡了，長草沒腰，滿眼蕭瑟，偶有一兩隻大喜鵲嘰喳掠起，往高高的枝頭飛去了。
這一季的莊稼早揚麩去皮曬乾入倉，因雨水日照皆足，是個豐收年份，那羅延遠眺一番，隴間有野火順風(fēng)而起，燒到亂石邊緣又漸漸熄了，也不見半個人影出現(xiàn)，淮南一帶久經(jīng)戰(zhàn)亂，多半荒涼，能尋得那麼一處，就地補給輜重，已是不易。
遂換上全副鎧甲，同晏九雲(yún)一道出來召集兵將，點了一隊精騎，就此往東北方向去了。
此間烏堡，規(guī)模確實不小，晏九源坐於馬上，立在高地，俯視掃了兩眼，亂世人無所歸，豪強們各自招募家兵，無事生產(chǎn)，有事護主，便成部曲。晏九雲(yún)粗粗一算，扭頭問道：
“這裡頭少說得上千人，咱們搶了糧食，他們定會往盱眙通風(fēng)報信，到時走漏了消息，可怎麼辦纔好？”
那羅延目光凜凜，陰森森一笑，一口白牙亂閃：“小晏將軍說該怎麼辦？”
看他那模樣，有一霎，倒像大將軍，晏九雲(yún)頭皮一陣發(fā)緊：“不留活口？”
“小晏將軍這回可變聰明瞭。”那羅延笑道，看了看日照位置，“怎麼樣，小晏將軍，帶人殺進去吧，趕在日落前清點，好回去跟大將軍覆命呀！”
晏九雲(yún)登時想起昨晚那羅延那幾句話，把腰背挺直了，目光一沉，咬牙道：“好！我便做回禽、獸！”
那羅延笑嘻嘻看他帶了兵馬直衝下去，對著掃起的狼藉煙塵喊道：
“多做幾回，也就習(xí)慣啦，小晏將軍！”
堡門未閉，晏九雲(yún)未多費力氣便闖了進來，那些持著武器的尋常家兵，哪裡是訓(xùn)練有素常年征伐魏軍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殺得乾淨(jìng)，血腥氣一下反衝上來，待驚得人四下逃散，一劍刺到一名稚子眼前，晏九雲(yún)分明遲疑了下，就在這發(fā)呆當(dāng)口，背後便來人偷襲，一旁親衛(wèi)見了，拎劍衝上來將人頭捲去，大喊一聲：
“小晏將軍，殺敵啊！”
晏九雲(yún)回神，心底反覆道了兩句“殺吧殺吧”，終瘋狂舞劍向人羣刺去。
那羅延在外頭截堵，偶有逃出來的，拿劍補上個窟窿再逼回去。裡頭人聲鼎沸，慘叫連天，也聽不清楚哭嚎什麼，那羅延安然坐陣，氣定神閒，一笑看向副手：
“小晏將軍怕是殺過癮了！”
副手附和道：“小晏將軍實則有勇有謀，就是心腸軟了些。”
“這一回出來，不就是大將軍鍛造他的良機嗎？”那羅延點頭笑道，遠處蘆花似雪，漸漸燃燒在夕陽的火海中，灼灼堪殺人眼，那羅延不由低嘆一聲，“江北的秋景也是蕭條得很吶！”
待側(cè)耳聽得裡頭人聲由大轉(zhuǎn)小，由小轉(zhuǎn)無，再到徹底死寂，忽見晏九雲(yún)帶著那隊精騎攪得塵土漫天，朝自己奔來，這才迎上去，連連拱手笑道：
“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恭喜小晏將軍速戰(zhàn)速決……”
話未說完，見晏九雲(yún)翻身下馬，卻是弄了一身鮮血淋漓，連劍柄上都滑滑膩膩一片，幾握不住，面上也無甚表情，一言不發(fā)往地上一坐，那羅延滿腹狐疑，正要上前相問，晏九雲(yún)忽以手支地，哇哇吐了起來。
那羅延不語，只抱肩任由他翻江倒海嘔吐，過了半晌，問道：
“吐完了？”
晏九雲(yún)渾身脫了力，面色煞白，勉強借劍站起，點了點頭，忽又緊跟搖頭，彎腰又是一陣，這一回卻是什麼也都沒有，一灘酸水而已。
一旁親衛(wèi)不知發(fā)生何事，面面相覷，正兀自不安，那羅延平靜道：“小晏將軍昨夜吃壞了肚子，幸好沒耽誤大事。”
說著撇下他不管，吩咐人將部曲堡門封死，放任兩千餘人屍首就此自行腐爛，因南北戰(zhàn)事頻發(fā)，淮河兩岸部曲累月封閉不開也屬常事，外人無從起疑，那羅延拍了拍手，聽部下報了糧草數(shù)目，善後也一併了了，便向晏九雲(yún)走來，笑道：
“好了，頭功是小晏將軍的，走吧！”
晏九雲(yún)臉色已緩過幾分，攔下他道：“這件事你不能告訴大將軍。”
那羅延佯裝不知：“小晏將軍不要這份頭功啊？”晏九雲(yún)兩眼失神，搖了搖頭：“是我吐了這件事，你不知道，裡頭好多小孩子……”
那些無辜純真的稚童面孔，臨死前的神情，在晏九雲(yún)眼前再次一一閃現(xiàn)，心頭猶如澆灌了一桶冰水，激得他整個人都木木的，那羅延渾不在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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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麼樣，早死早超生，要怪就怪這世道無常，死人的事情，有什麼好稀奇的？”
晚霞徹底燒了起來，落到河裡，狹長一線的波光，宛如一條條赤金長蛇蜿蜒粼粼。
蘆葦叢中飛起的一隻鸛鳥，也成了金色，它白而修長的雙翅展開，鼓鼓漲漲得鋪了滿目，晏九雲(yún)一時看得呆住，只覺煞是美麗，轉(zhuǎn)念一想，有的人卻永遠看不見了，便默不作聲，跟在那羅延身後，回了中軍大帳。
晏清源正同一衆(zhòng)將領(lǐng)議事，剛定下十萬大軍明日便拔營往壽春城外十餘里處紮營，聽親衛(wèi)來報，等那羅延掀帳進來，看他神采奕奕，遂知得手，再錯了錯目，晏九雲(yún)面無悲喜緊隨其後，麪皮卻蒼白的很，晏清源不動聲色看在眼中，心底笑了一聲，揚手示意那羅延勿要啓口，仍點著佈陣圖道：
“壽春城中不過萬餘人，蕭樑老兒將兵力都集中調(diào)到長江中游去了，他們籌劃的定是守住襄陽，興兵宛、洛，圍困壽春的大軍便會回頭支援中游，再叫陸士衡突圍，簡直做夢。”
魏軍圍攻壽春的消息，入夏前便放了出來，一部先駐紮在八公山，時來騷擾，陸士衡則進入防守狀態(tài)，因壽春地勢極其低窪，每至雨季，城外便成一片汪洋，只等毀了軍圍城工事，不料雨是落了不少，待洪水退進，日子入了秋，主力軍方陸續(xù)在城外百餘里外結(jié)寨紮營。
晏清源有意拖延，一面耗陸士衡，一面靜候慕容紹佳音，如今側(cè)翼威脅基本剪除，壽春城糧食匱乏，建康東宮同一衆(zhòng)兄弟又鬥得你死我活，無暇他顧，陸士衡盼的援軍自然也沒多大希望。
此刻正是天賜良機，倘陸士衡分散兵力，四處打起遊擊，許能弄得他噁心無法，好在此人剛烈，困守孤城，只消魏軍建好了圍城，切斷陸士衡同外頭一切聯(lián)繫，倒省他氣力，晏清源微瞇了瞇眼，手指在沙盤上輕輕一劃：
“魏平！”
“末將在！”
“點二百精兵，明日雲(yún)梯攻城！”
“是！”
一應(yīng)事宜很快佈置妥當(dāng)，衆(zhòng)將紛紛起身告退，晏清源獨留當(dāng)日已歸降的張品賢，捻了一撮沙土，笑問道：
“依你看，陸士衡手底還有什麼人可以策反？”
張品賢面上猶疑，欲言又止，晏清源道：“但說無妨，我這個人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誠心歸順，我自然信你。”
“文氏父子，雖有勇善戰(zhàn)，卻是爆炭脾氣，同陸士衡常有口角，不過仍以大局爲(wèi)重罷了，如果大將軍能……”張品賢沒敢說完，小心觀察晏清源神色，倒無變化。
當(dāng)年山陽一戰(zhàn)中，正是文利一馬當(dāng)先，勇冠三軍，替陸士衡開路，才殺了晏垂一兄一弟，此刻提出，本是大忌，晏清源卻已領(lǐng)會：
“倘我招得文氏父子，不殺反與其加官進爵，無須用他們廝殺，只要在壽春城下過幾圈，自會引得壽春城軍心渙散，你可是這個意思？”
張品賢心頭撲撲直跳，只道晏清源果非常人，深諳人心，難怪軍中無人敢小看他年輕，不禁讚道：
“大將軍英明神武，壽春城必是囊中之物！”
不知是這樣的話聽多了膩歪，還是大戰(zhàn)在即，心事壓頭，晏清源面上寡淡，揮手屏退了張品賢，捲了佈陣圖，這才笑吟吟問晏九雲(yún)：
“給我弄了多少糧食回來？”
晏九雲(yún)倒真沒在意清點的糧草數(shù)目，擡眼向那羅延求救，晏清源波瀾不驚看他動作，冷冷問道：“怎麼，沒帶腦子出去？”
那羅延極同情看他一眼，忙替回話：“世子爺，近萬石的糧食呢，這回小晏將軍可是立了大功！殺得片甲不留！”
“一個烏堡，他再沒本事拿下來，跳黃河算了。”晏清源輕飄飄丟出一句，晏九雲(yún)到底面薄，照例紅臉，那羅延見狀好心往張品賢方纔的話題上引：
“世子爺，我看張品賢的主意雖好，卻難得很，文利不是張品賢，渾身上下沒長幾根骨頭，誘之以利，輕巧就降了咱們。”
晏清源摸了摸下巴，低笑一聲：“壽春城無糧，早晚成陸士衡大患，等著罷，”說著看了看他倆人，“你們辛苦了，去用飯。”
眼見晏九雲(yún)似有話有說，那羅延一掌給他推出了帳外：“小晏將軍，走，吃飯去！”
“你推我做什麼？！”出了帳子，晏九雲(yún)沒好氣道，那羅延笑道：“你沒見大將軍在逐客了？正好，省得你再說些不該說的，惹他動氣。”
說著朝遠處努了努嘴，果見有親衛(wèi)領(lǐng)歸菀過來了，兩人齊齊投去目光，那羅延咂咂嘴：“嘖嘖，看見沒，世子爺看上的女人，都是絕色，不過話說回來，樑國女子的衣裳還真挺好看的。”
晏九雲(yún)卻銜了心事，第一想到的是不知她姐姐又要如何傷心了，昨夜回去時，眼睛顯然哭過了，一早起來，腫得跟桃子似的，人懨懨的，誰也不搭理，可悶壞了他。
想到這，頭也不回地去了，任由那羅延在身後跺腳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