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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歲(17)

晏府周遭花樹開的正盛, 老夫人喜歡熱鬧,賓客還都沒擡腳過門, 遠(yuǎn)遠(yuǎn)一目, 先瞧見的是伸出高牆的枝枝紅豔,雲(yún)霞壓城一般, 開的潑辣。

這個時候,再配著喧天的鼓樂,長龍似的隊伍, 把個晏府圍堵的水泄不通,彷彿全鄴城的喜慶勁兒都聚到這一處來了。

晏清源此刻不過闔目倚在車壁,靜心靜氣的,一路上,幾乎沒有開口, 公主有段時日沒見他, 那羅延來傳話說世子抱病, 卻又不準(zhǔn)她去探看,理由冠冕堂皇--

春日氣候多變,恐染給他人。

公主雖急的五臟六腑俱焚一般, 硬是強忍住未去東柏堂,唯把希望寄託那羅延一身。正如現(xiàn)下, 他不願說話, 公主便分毫不強求,只是把兩隻眼睛,不住地往那張俊秀的臉上打量:

鼻子還是那麼英挺, 長睫也還是那麼濃密,而那雙眼睛,只消輕輕一睜,捎帶三分笑意,便看的人心亂顫,情難自已。

神謀魔道的,那個嬌怯怯,一朵新帶露的海棠花一樣的身影就躍進(jìn)了腦海中,站在那楚楚的,莫說是男人,就是她看了也心生憐愛,誰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呀?

公主心底一時酸的直泛,根本不能想晏清源在東柏堂裡的日日夜夜,一顆心,正又苦又澀地翻騰著,聽得那羅延一吆喝,知道晏府到了,忙剎住思緒,正了正色,見晏清源眼眸一睜,薄脣勾出個略顯慵懶的淺笑,挑眉問了一句:

“到了?”

公主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袍,把他離身後壓陷的繡枕往旁側(cè)一撥,柔聲笑答:

“郎君睡了一路,這段日子在東柏堂太過操勞了?”

晏清源聽言,隨口一應(yīng):“事務(wù)繁多,是有些疲累。”

兩人攜手下來,甫一露面,七七八八的圍上了一羣上來見禮請安的,晏清源含笑點頭示意,嘴裡應(yīng)著一套虛辭,等看見崔儼李季舒等人也穿了身緋袍,立在人羣裡,往這邊張望,心領(lǐng)神會一笑,低聲命公主去拜會老夫人,撇下衆(zhòng)人,在一片的花炮鼓樂中,朝他們走去了。

半道就被突然不知從哪兒擠出的晏九雲(yún)給截堵住,他頗爲(wèi)激動地看著晏清源,一張臉上,早紅撲撲一片,晏清源偏頭一打量:好一身俊俏的新郎官打扮,忍不住笑道:

“唔,小晏,吉時快到了,你娶的又不是我,跑我跟前來做什麼?”

說的四下裡“哄”的一陣爆笑,多是軍中舊識,眼見就要瞎起勁,晏九雲(yún)也不知本來是熱的,還是窘的,瞪了衆(zhòng)人兩眼,嘴裡不知嘟囔句什麼,一把摜開閒人,把晏清源引到一邊:

“我有件事,一直還沒機會跟小叔叔說……”

看他緊張的把一張俊臉憋得更紅,晏清源蹙眉莞爾:

“何事這麼神秘?”

“我,”晏九雲(yún)猛地深呼吸,兩隻眼睛亮晶晶,如天上星,幾是語無倫次地看著晏清源,“我,我跟小叔叔一樣,都是當(dāng)?shù)娜肆耍 ?

“哦,”晏清源波瀾不驚,見怪不怪似的,溫和一笑,“幾時有的?你倒沉得住氣。”

晏九雲(yún)紅著臉,心裡涌起萬般柔情,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婚冠:“也不久,才個把月而已,阿媛也瞞我多日,我剛知道沒幾天。”

“阿媛”兩字在舌尖一抵,聲音裡便是壓不住的雀躍,晏清源這才知道,他這份高興,是來自何處,那一身吉服,襯得人更精神秀挺,晏清源本以爲(wèi)他會甩臉子不樂的,如此一看倒也是好事。

“你家裡早日添丁,老夫人也掉樣心事,”晏清源意味深長看他一眼,“崔氏嫁進(jìn)來後,儘快開枝散葉也是你義不容辭的,你心裡要有數(shù)。”

像是料到了他要變臉,晏清源按了按他肩頭,眉頭一挑,餘光掃向那一衆(zhòng)的漢人世家官員:

“不喜歡她可以,但臉面上的事情,該做到的,不許你任性胡來。”

警告的意味,格外明顯,晏九雲(yún)心底忽生出一股不大服氣的意思,可長這麼大,又從未忤逆過小叔叔,只得強壓著不快,情緒立刻低落不少,迷迷瞪瞪的,答應(yīng)了句“是”。

他這副模樣,那點子心事,被晏清源從裡到外,看的透透的,並不揭穿,留一記眼神,示意他該幹嘛幹嘛去,自己抽身往廊下來了。

烏泱泱聚的一干人,融融洽洽,說什麼的都有,崔儼幾個候晏清源多時,看新郎官離身,才笑著上前寒暄。

鼓樂大作,人語嘈雜,晏清源被吵的頭昏腦漲,扶了扶額,立在這沒說幾句,攜崔儼等還是往一間偏房來坐了。

前院的喧鬧聲,越了高牆,也沒見少幾分,媛華和歸菀說是要來看看,也不過停在月洞那,聽了片刻,兩人皆默不作聲,未幾,歸菀輕聲說說道:

“姊姊,我們回去罷?”

媛華卻好似聽得入神,回眸對歸菀一笑:“我忘記問你了,你怎麼來的?”

“那羅延送我來的。”歸菀答道,面上鬱鬱寡歡的,想他這一路古里古怪的話說不完,自己一句未接,卻都聽心裡去了。

“晏清源沒有來嗎?”媛華情不自禁朝前頭瞅了兩眼,歸菀低下頭去,把纏住裙角的一叢花枝撩開:“那羅延說他和公主一道來。”

媛華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只吩咐歸菀:

“我要到老夫人那裡去一趟,你在房裡等我,要是覺得悶了,亭子那邊有個鞦韆架子,今天丫頭們都在前院忙,沒有人來往,你坐上頭打會兒鞦韆。”

說的彷彿一切未曾改變,以往壽春的府邸中,那個鞦韆架子,還是朱八叔叔給扎的,媛華膽子大,每一次從歸菀眼前要盪到天上去一般,弄的她一顆心,跟著上上下下,裙角勾起的細(xì)浪,這麼一層疊就是好幾載光陰。

歸菀目送她穿過那道影壁,漸漸消失在鏤空的梅花格里,才轉(zhuǎn)過身來,走出樹蔭,日頭刺的她拿帕子遮了遮面,順著羊腸小道,忽見一大片薔薇花棚泄在眼前,爛如錦繡,偶有春燕銜泥而過,一眨眼,就飛入檐下不見了。

四下裡果然了無人影,歸菀往這邊行了幾步,果然見一個鞦韆架子在風(fēng)裡微微蕩著,她順手掐了兩朵薔薇,往架子上一坐,那些喜樂,避無可避地直往耳朵裡鑽來,歸菀聽得怔忪,薔薇花幾時從手中掉落的都不知。

這樣的喜樂,怕是人間世不知奏了多少回,有喜便有哀,千百年來,唯獨這兩樣,是從未變過的,歸菀略覺惘然,擡首看去,但見天際一片澄清,兩腳一蹬,鞦韆架子便慢慢悠悠晃了起來。

身後忽被重重搡了一把,拋得她整個人起高而去,歸菀嚇的驚呼一聲,下意識就攥緊了兩邊手索。

“膽子這麼小?”晏清源噙笑繞了過來,腿一擡,穩(wěn)穩(wěn)擋住了正魂飛魄散的歸菀,再沒往前蕩去。

歸菀被他一嚇,小臉都白了,不知他怎麼就貿(mào)然好往人家後院來,也不怕碰見女眷,正要從鞦韆上下來,被晏清源一把按住,他下巴一揚,示意她給他挪地兒,歸菀沒太看懂意思,晏清源已經(jīng)擠她兩下,一同並肩坐架子上了。

繩索一陣吱呀亂響,歸菀推了推他:“大將軍太重,要把鞦韆坐斷了。”

晏清源捉住她一隻手,看了歸菀兩眼,眼睛裡溢出絲笑意,把那被風(fēng)吹亂的青絲理了理:

“你一個人坐這,你姊姊呢?”

歸菀不習(xí)慣他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不動聲色抽回手:“姊姊去那位老夫人那兒了。”

晏清源便把手也收回,不以爲(wèi)意,似是隨口一提:“你姊姊有了身孕,你知道了麼?”

歸菀不語,一眼瞧見自己的花掉了,早被他踩的爛成一團(tuán),心中嫌惡,半晌,才“嗯”了聲,晏清源看她心不在焉的,眉間微蹙,不知在神遊什麼,便擡起她下頜來,晃了一晃:

“她當(dāng)了孃親,自然不會像以前有那麼多閒工夫了,你再來,恐怕都沒空應(yīng)付你。”

說的歸菀心中一刺,忽然就哽咽了:“我姊姊不會疏遠(yuǎn)我的。”

“是麼?”晏清源笑了,“你怕是不知道,一個女孩子,若是做了娘,心思就不一樣了。”看她一臉的茫然無措,一手扶住了那纖細(xì)的腰,就勢往懷中攏:

“要麼,你也做一回孃親就知道箇中滋味了。”

似是識破他誘引的意圖,歸菀十分抗拒,卻學(xué)聰明瞭,不置可否,把頭髮一抿:

“大將軍不在前院會賓客,怎麼來這兒了?”

晏清源毫無顧忌地戲笑道:“想你呀,好半日沒見著你,如隔三秋呢。”

如他所料,那片紅暈一下從耳朵走到腮上,似壽春初見,晏清源看得心隨意動,手背在歸菀面上輕拂了兩下,她鼓鼓的小胸脯,便跟著起伏了一番,晏清源很想替那對嫩桃子從桎梏中逃脫出來,一時心猿意馬的,卻只是笑著起身,折了枝丁香,紫瑩瑩一團(tuán),顫顫地給她簪在發(fā)間:

“看來你是不想我,這麼些天來,你我形影不離的,我當(dāng)是燕侶鶯儔,你這是鐵石心腸啊,好菀兒?”

每每聽到這般狎暱的稱呼,歸菀都寒毛直豎,羞紅著臉哀求他:“大將軍快去前院罷,很多人肯定在等著大將軍。”

看她又在發(fā)窘,晏清源暫且饒過,算算時辰,打定主意要走,居高臨下瞧了她幾眼,嘴角的笑意便淡了,似有所得,沒再有什麼動作,徑自往前院來,剛過水榭,就見媛華領(lǐng)著個小丫頭,緩緩朝這邊走來了。

兩人一碰頭,晏清源才發(fā)覺她比往日沉靜了幾分,目中那股敵意,仔細(xì)尋都不怎麼見蹤影,此刻,狹路相逢似的,媛華竟不覺尷尬,微微一笑:

“我正要找大將軍。”說著回頭看了眼小丫頭,“洗月,你去底下等著。”

洗月自媛華入府便跟著,當(dāng)初一共撥了五六個丫頭,最終都被媛華趕走,唯獨留了她,機靈又勤快,嘴巴也管得住,此刻,媛華其實不必多說,一個眼神便領(lǐng)會了,福了福身,提裙在假山那邊候著了,正巧能將說話的這兩人一切動作盡收眼底。

見顧媛華既是這個態(tài)度,顧及到晏九雲(yún)所說,晏清源倒也顯得格外隨和,跟著她往階上走了兩步,在闌干處一停,眼前頓時開闊,春風(fēng)徐來,好不愜意。

“我一直想問大將軍,到底我妹妹住在東柏堂算是什麼,我如今在晏府,好歹有個名分,可歸菀跟著大將軍,大將軍是不是隨時等著棄之如履?”

晏清源目光在她臉上一瞥,想起在壽春時的那次交鋒,神情淡淡的:“你這是想通了?既然如此,就也該好好勸導(dǎo)勸導(dǎo)陸歸菀,她只要安心跟著我,我自然也不會虧待她。”

媛華心底一陣?yán)溧停I誚一笑:“大將軍要把歸菀一輩子都放東柏堂嗎?”說著眼風(fēng)往後一掠,見洗月的目光往這個方向探頭探腦的,便作勢要往下走,立在最上頭的階上定了定,“你這樣待她,讓她如何安心跟著你?”

晏清源若有所思盯著她,眉頭一掀,微笑道:

“你找我,就是爲(wèi)說這件事?”

媛華忽定睛回眸,一雙眼睛裡哀哀怨怨,冷笑一聲:“不然呢?大將軍以爲(wèi)我能有什麼事?難道赤手空拳殺你不成?我們既然想活著了,大將軍是否也該替歸菀想一想?”說著似動了很大的怒氣,一個不穩(wěn),撫額就要栽下階去。

晏清源反應(yīng)極快,一手便給攬了過來,剛一觸到她,媛華忽暴怒如雷,火苗舔手似的,猛地撕扯了一把晏清源的前襟,尖聲大叫起來:

“你幹什麼!不要碰我!快來人,快來人!”

他沒著意,不想她力氣這麼大,兩人撞到一處,拉拉扯扯間,媛華猛得一掙,便直直朝階下跌了下去,打了幾個滾,摔到底,一頭磕上大青石,不多時,裙子上慢慢綻出了片胭脂,很快染得溼透。

晏清源眉頭微蹙,看著這一幕,正要走下來查探,那邊已經(jīng)引得幾個丫頭小廝聞風(fēng)而來,大呼小叫的,見媛華忽出意外,洗月火速上來撲倒在地,又哭又鬧地拼命搖起她來,媛華卻並未昏厥,腿根蠕動的一片溫?zé)幔逦筛校殂槎碌孽r血,肆意淌著,她嘴角扯了扯,露出個志滿意得的一縷笑意,根本不去理會晏清源此刻怎麼看,在洗月耳畔咬牙說道:

“去前院告訴將軍,就說我被人欺辱,無奈只能跳下臺階,孩兒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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