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夏日, 烈烈從東山噴薄而出。
似有感知,晏清源睜了眼, 起身四下一尋, 歸菀正坐一旁縫著她自己的袍角,便一邊提上靴子, 一邊笑問:
“怎麼,衣裳爛了?”
歸菀一愣,把手中活計一放:“世子, 你這才睡多久?”她那件袍子,是被野棗的荊棘刮破的,倒沒什麼打緊,目光高高低低一路追隨著他,“劉扈從有事情找世子, 還在外頭等著呢。”
說著, 就要替他把人叫進來, 晏清源走過來,一按她肩膀,溫柔笑笑:
“你忙你的罷。”
他負手出來, 劉響便把他朝前引去,看看附近無人, 嗓子壓得極低:
“世子爺, 那羅延失手了。”
說著,在晏清源那一道忽然晦暗下來的目光中把書函遞了過去,等他看完, 劉響一觀他神情,風平浪靜,可這底下的驚濤駭浪,劉響也是大約能猜的出的,小心開口:
“世子爺,這事太蹊蹺了,跟慕容大行臺的死簡直一樣蹊蹺。”
晏清源咀嚼著來函中的措辭,半晌,忽蔑然一笑:“這齣戲,的確有意思,你替我寫封回函,告訴那羅延,他不必來潁川了,在家協助喪事,再去知會小晏,讓他準備奔喪罷。”
劉響猶自心驚:“世子爺,這後頭的人膽子又大心又黑,你不準備徹查嗎?”
晏清源眉心乍跳,薄脣抿了抿,一雙眼睛裡翻滾風雲,他餘光回瞥了眼後頭大帳,裡頭還坐著個渾然不覺的陸歸菀,想了一想,低聲對劉響交待幾句,掉頭回來。
衣裳補好,歸菀舉在手裡抖了兩下,又攤在榻上,疊放整齊。忽瞥見枕頭上粘了幾根青絲,纏繞一處,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他的,或者兩者兼有,拈在掌心,很快分清了:喏,又細又軟的肯定是自己的,那粗硬些的,是他的,歸菀纏在指上,不知怎的,就吟哦出來:
“何意百鍊鋼,化爲繞指柔。”
此情此景,甚至這句詩,都發生過似的無比熟悉,歸菀一時記不起,正要解開扔掉,被人從背後一攬,一股溫熱氣息就壓在了耳後,歸菀順勢轉過來,兩手一抵:
“怪熱的,世子……”
晏清源用嘴扯下她衣裳,露出半個肩頭,吻了又吻:“嗯,想誰在你這化爲繞指柔?”歸菀唯恐外頭有人進來,哪有應對的心思,急道,“青天白日的,我不要。”
見她抗拒,晏清源不勉強,自己倒替她理好衣裳,盯著歸菀,目光從眉眼到紅脣,又從紅脣到眉眼,過了個遍,看得歸菀心裡發毛:
“世子?”
晏清源笑了一聲,伸手,在她臉頰上輕撫了兩下,拍拍她:
“你聽話。”
旁逸斜出這麼一句,歸菀懵然,晏清源已經不理會她,徑自朝外走去了。歸菀忙跟上,拽住他一片衣袖:
“世子,你又要去監工呀?我也去!”
“你還去上癮了?不累嗎?”晏清源笑,把袖子不動聲色從她手裡掙回來,一揉她腦袋,“乖,別出去了,你也都瞧過了,見識也漲了,沒必要老跟我受這個罪。”
歸菀害羞一垂首:“我想跟著你。”
晏清源無奈笑道:“清福不享,你腦子壞掉了?”
話雖如此,還是把人帶上了,一扶歸菀腰身,如今她機靈敏捷多了,自發就知曉去找馬鐙,順勢而爲,一下跨坐上去,晏清源也上得馬來,將人困在懷間,疾馳到了堰口。
連著決口兩次,諸將心思活動都不知眼下晏清源是要繼續造堰,還是另改計劃,絮絮雜雜議論半晌,翹首朝東一看,一騎絕塵,等近了,晏清源翻身下馬,把照夜白丟給晏清澤,同諸將走上堤壩,巡視一番,見人似乎都泄了氣,蔫頭蔫腦的,有坐著的,有躺著的,橫七豎八,臥倒一片,見他來了,也都是個渾渾噩噩僵直的臉,茫然得很。
沒有人回去,匆匆扒進肚子兩碗飯,喝了瓢涼水,倒地就睡,晏清源掃視幾圈,蹙眉不語,又折回來,衆人見他這一副摸不著頭腦的行蹤,無從探究,也都跟著回來。
一干人,坐在樹下先歇著了。
晏清源手裡的馬鞭,輕輕叩在掌心,一下,又一下的,約莫半個時辰過去,都一言不發,歸菀在一旁看得也不敢出聲,悄悄離他遠幾步,小聲問晏清澤:
“你阿兄怎麼了?”
樹影漏下的金光,灑在晏清源臉上,晏清澤也沒辦法捕捉兄長的心思,無奈衝歸菀一搖頭,兩隻眼睛,專注地定在晏清源身上。
良久,晏清源脣邊忽扯出個冷峻的弧度:
“明月!”
斛律光精神一振,跑到前來,一副靜候吩咐的樣子。
“讓他們即刻動工!”
水勢大約回落稍許,微不足道,這會根本攔不住缺口,斛律光面露難色:“大將軍,眼下動工,只怕又是徒勞無功啊!”
“七月流火,雨季快要過去了,我等不起,柏宮已經攻陷了臺城,南樑亂成一鍋粥了,賀賴見我取淮南,想必正打著巴蜀的主意,我說了,我絕不能困在潁川。”晏清源分毫不爲所動,整個人,千年雪山一般凝滯,沒有商量的餘地。
這幾句,落在歸菀耳朵裡,臉色一白,臺城是建康朝廷核心所在……她身子不由一晃,整個人,猶如雷擊,不知道這個樣子已經被晏清源極快地掠到餘光裡去了。
斛律光很發愁,人將將歇了這麼一刻,地上躺著的,草帽子掩面,只怕還都在睡夢中呢,他把目光朝諸將裡這麼瞄一圈,大家會意,嘴巴一張,晏清源就算準了似的,手一揮:
“不必相勸,我主意已定。”
這下,無人敢違拗,斛律光便走過去,同河道監察一起,把人都呼喝起來,一根馬鞭左甩右落迅疾兜了一圈,打呵欠的,亂嘟嚷的,懶腰伸長明顯是個怠工的模樣,一一落在晏清源眼中,他冷眸睨著,只是抱肩旁觀。
慢吞吞行動起來,散漫無序,這麼幹下去,光見黃土入水,轉眼衝個無影無蹤,半日是不見一點成效,嘩啦啦的洪水依舊鳴叫在耳旁,歡欣鼓舞地朝前奔流而去。
晏清源忽把馬鞭一執,負起手,一路輕顛在掌心,朝河堰的缺口走過去了。
見他人一走,諸將擡腳紛紛跟上,晏清澤也自然要跟上去,一扭頭,看著神情有些不在狀態的歸菀:“陸姊姊,你想一同去看看嗎?”
歸菀腦子裡,被晏清源那隻言片語佔據著早衍化成一片煙火海中陷落的城,耳畔全是利箭交織,牆頭有人不斷如驚雁直墜,無數個悽悽慘慘哀嚎不止的身影在她眼前糊出了個鮮血世界……
晏清澤眼珠子骨碌一轉,摸了摸腰間彈弓,沒空給她解悶,但覺意外,不知歸菀忽然走什麼神,順著她那道目光看去,不過是落在遠處朵朵遊雲上,彷彿跟四下裡,全然沒了關係一樣。
心下奇怪,卻也無法,提醒她一句:“陸姊姊,你留這歇息吧。”
隱約想變聲的童音,已經有幾分苗頭了,傳到耳中,歸菀一個激靈,看著他:
“你阿兄呢?”
話音剛落,其實目光已經遊移到河堰上去了,他自醒目,即使隔了些距離,也一眼從人羣中辨認出了他。
這個當口,晏清源那張臉,鐵青有時了,看著不斷負土傾倒皆成泡影的堰口,一動手腕,烏金馬鞭轉了個圈,忽命人拿來胡牀,撩袍一坐,八風不動,目光從堰口重新回到旁側斛律光的身上:
“堵不上是麼?”
這話問的,其實是多此一舉,斛律光添了添乾白的脣,無奈地點點頭。
晏清源繼續問:“有多少人?”
斛律光一愣,趕緊回道:“近萬民夫。”
“夠多了,”晏清源一敲馬鞭,冷笑出聲:
“把土囊礫石和民夫一起給我推堰口去,用人堵,看能不能堵得上!”
聽得諸將心頭一震,一臉的咋舌,見晏清源那張臉冷淡異常,壓下來的目光,卻是堅決的讓人不容置喙,一時間,無人敢勸,唯唯諾諾的,看看李元之,無動於衷,知道他不打算開口,是沒人能勸得住了,斛律光一咬後槽牙,扭頭就走。
不多會,就見著甲兵丁手執武器將負土的民夫齊齊驅趕至堰口,連人帶土,逼跳了進去,一眨眼,人頭就看不見了,這樣哪裡能見成效?索性把黑壓壓的一羣聚攏,這樣層疊推進,屍土交接,撲通撲通的水花聲四濺,很快就把驚惶無定民夫的哀求聲淹沒在深處了。
未免有想要偷溜的,兵丁眼疾手快,一個長矛擲過去,就把人穿透,定在那,嚇得餘者再無反抗之心,抖抖索索,一個接一個地順大流跳進了滾滾白浪中。
這一幕,未免驚駭,歸菀瞧得一清二楚,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些無辜民夫手無寸鐵還揹負著袋袋土石,就這麼被趕進河中,看得人應接不暇,她後退幾步,臉色難看的很。
一不留神,跌坐在地上絲毫不覺痛,歸菀十分難受,喉頭哽著,她呆呆看著遠方,耳畔又是聲聲淒厲,不知是幻聽,還是實情,他這個人,實在是太狠辣了呀……
不知呆坐多久,也不知晏清源那頭情況如何,歸菀摸索著起身,昏昏沉沉地邁開了腿,她不想留在這,彷彿頭頂太陽的光芒一下被黑夜吞噬了。
此時,夕照吻上西山,打在她如玉無暇的面上,輕抹了一層薄薄的金光,歸菀眼睛一瞇,才發覺離了熟悉的地方,她方向感極差,東一腳,西一腳,前頭是片小土丘,長滿半拉拉的青草,被風一吹,草斜下去,本隱藏的兩個腦袋,忽然暴露了在歸菀的視線中。
三人目光一對,皆是一驚,那黑黢黢的眼,分明閃著銳利的光,歸菀一下回神,意識到危險,扭頭就跑,她的風帽掉了,一頭青絲就在風中飛舞了起來,被夕陽點燃邊緣,猶如火鳥翩躚。
後頭這兩人,本不打算追,沒想到飄進眼中的竟是一頭烏髮,當下做出判斷,毫不猶豫就攆了上來。
耳畔盡是風嘯,身後漸近的雜亂腳步,簡直就是催命的鼓點,歸菀怕極了,沒頭沒腦地瘋跑起來,她這輩子,也沒這麼跑過,腦子卻也不糊塗,不管其他,攢足了力氣,喉嚨裡拼命擠出一聲聲喊叫:
“細作!有細作呀!”
身子不再屬於自己,幾乎要被風捲著上天似的,兩腳明明淌過的是長草地,卻又覺不沾大地,歸菀恨不能此刻騰雲駕霧去了,酸風射眸,碎淚隱隱,她沒空去哭,腳底下忽的一絆,整個人就摔撲去老遠,擦得掌心火辣辣一陣痛,沒等她爬起,腳踝子被後頭的人一拽,硌著石頭,疼得她腸子都打結,只覺天旋地轉的,下巴已經讓人狠狠捏住了。
巴掌大的小臉這麼一露,追上的兩人又是一愣,其中一人隨即把歸菀的嘴捂死了,另一人道:
“行軍怎麼會帶女人?瞧這模樣,這肯定是晏清源的愛妾,他這個人,好女色天下皆知,捆起來,咱們帶回去,有用沒用的,交給大行臺!”
說完,狠狠的目光在歸菀臉上一掃,歸菀發不出聲,只撲閃著眼睛,兩片睫毛,如急顫的蝶翅,她驚懼極了,彷彿命運又要拖著她栽進另一處絕望深淵。
一時間,臉上血色褪盡,趁他們撕自己衣裳還沒堵上她嘴那手勁略有鬆動,對準腕子,卯足勁一張口,聽得對方一聲慘叫,歸菀又躥了出去。
這一回,她瘋了般大喊大叫起來,嘶嚎的什麼,自己都不清楚了。果然,她這麼狂奔一氣,發出的求救,頓時引得魏軍騷動,堰口剛合上沒多久,衆人興奮勁還沒過去,忽入耳女人的聲音,立馬執械上前,到底訓練有素萬分警覺,從兩側包抄,就等人入榖。
後頭趕上來的兩人,收步一辨動靜,彼此對視一眼心知肚明,怕是要闖進東軍的包圍圈了,後悔不迭,卻也只能放手一搏,上前把跑不動的歸菀這麼一撲,就捉了起來。
“孃的,好歹試一試!”
話音剛落,果然就見東軍小心翼翼露了臉,朝這邊逼近了,遂拔出匕首,朝歸菀的脖子上一架,給搡擋在了眼前。
“你是晏清源的姬妾,是不是?”問畢,拽住歸菀一縷頭髮逼著她仰了臉,歸菀吃痛,卻死咬脣不吭聲。
對面一陣騷動,人羣中赫然走出了晏清源,衆人自覺避開,他波瀾不驚往那一站,手中馬鞭還在,一旁緊跟著晏清澤,和兄長相比,七郎瞧見歸菀的剎那,驚訝多了。
晏清源壓根看都沒看歸菀一眼,把這兩人一打量,冷笑道:
“你們是高景玉的探子?”
一看這人甚是年輕,一張面孔又煞爲俊美,猜出是晏清源,可這兩人明顯底氣不足,只能把歸菀又勒緊了一把,手一動,她那白皙如瓷的脖頸就染上了一點鮮紅。
“你是不是主帥晏清源?”架著歸菀的一人問道。
聽得諸人頓時怒火中燒,晏清源眼風一打,示意衆人噤聲,這人緊跟嚷道:
“這個女人,肯定是你的!你放我們回去,退到安全的地方,我們自然放人!”
“拿一個女人威脅,算什麼男人!”魏軍裡不知哪位將軍帶頭吼了句,這人哈哈嗤笑,顯然知道晏清源攻打壽春舊事:
“那要問問你們的主帥晏清源了,當初,是怎麼拿人家女兒要挾的陸士衡!我們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一語落了,倒惹得四下鴉雀無聲,晏清澤忍不住看向兄長,晏清源卻只是微微一笑,手一揚,弓箭手頓時成陣,開弓搭箭,箭頭立下瞄準了這三人,成合圍之勢。
“拿女人就想威脅我?做夢,”說著,眸光乍冷,下令道:
“全部給我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