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相知, 穆氏很能領(lǐng)會他的眼神,兩人卻被前來的身影, 毫無懸念地阻斷了去路。
這裡正是個風(fēng)口, 日頭一落,半點(diǎn)子殘渣不留, 冷如刀割,臉上跟著麻麻的痛,茹茹公主則憋了滿胸臆的火, 四下裡,沒頭蒼蠅地亂跑。
湊近不知說了句什麼的婢子,被她兜頭一鞭子,就抽出個寒噤。婢子忍著痛,對她的壞脾氣司空見慣, 說道, “公主, 世子爺在那邊。”
一扭頭,氣呼呼衝到晏清源面前:“我要回柔然去!你替我打點(diǎn)行囊馬車!”
晏清源本懶得搭理她,此刻, 卻不得不好好搭理,溫聲問道:
“唔, 那公主是要回去當(dāng)寡婦?”
見他好聲好氣, 茹茹公主也不領(lǐng)情,倨傲地一擡下巴:“我回去重新找男人,我的父汗, 會給我再尋一門好親事的。”
她那結(jié)實(shí)的腰肢,也不覺跟著一挺,兩隻眼睛,虎虎的,晏清源同穆氏交匯個眼神,衝茹茹眉頭一挑,淡淡笑了:
“公主何必捨近求遠(yuǎn),眼前不就是麼?”
這話一出,穆氏便知道也無須去木蘭坊商議了,公主脾氣雖爆,腦子卻不夠深,很納悶地看著晏清源:
“你什麼意思?”
晏清源便用看女人的目光,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把她打量兩遍,茹茹公主既經(jīng)人事,這不會不懂,盯著晏清源那張要笑又不笑的臉,好似明白了,索性定睛細(xì)瞧,他的眉眼,實(shí)在太過俊秀,尤其那抹笑意,柔軟地跳躍著,真是個渾然天成的情人樣!
可是,和大相國的偉岸威猛一比,頓缺雄渾男兒氣概,茹茹公主在心裡搖了搖頭,然而,這一身重孝之下,那雙眼睛裡,分明又是沉幽幽的一團(tuán),讓人捉摸不透。
父死子繼,兄終弟及,這樣的風(fēng)俗,對於在部落長大的茹茹公主來說,習(xí)以爲(wèi)常,並沒有什麼難接受的,一時間,心裡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於是,臉色和緩幾分:“你要娶我?那我得問問父汗。”
若是尋常漢人女兒家,不定羞成何樣,再有倫常難邁,聞之不啻天打雷劈,茹茹公主安之若素,絲毫也不在意穆氏在場,只把兩隻烏黑的大眼睛,定在晏清源臉上,擼著自己的小辮子:
“我要是嫁給你,只做正室,雖然我不大喜歡你。”
好厚的臉皮,晏清源心裡已經(jīng)是極不耐煩,暗道你最好不要喜歡我,我也難能喜歡你。然他的養(yǎng)氣功夫,慣常的足,噙著笑,操一嘴有心模仿她口音的鮮卑語:
“無妨,我願從柔然國法,也體諒公主,只是,我有一事相求公主,因事關(guān)重大,大相國暫不發(fā)喪,勞請公主耐心相候。”
大相國的死,瞞不住公主,她一天到兩頭騷擾不斷,晏清源也是焦頭爛額,唯恐她一個興起,跑回柔然可汗那裡去告狀生事,唯有滿臉霽色,好言相勸,又招來人,吩咐射堂再加布置,以供公主消磨光陰,送瘟神一樣,目送茹茹遠(yuǎn)去,晏清源朝穆氏脣角微扯:
“我要說的,就是此事,一來爲(wèi)家家太妃名分;二來爲(wèi)安撫柔然,等事態(tài)穩(wěn)些,我會收了她。”
“你要委屈公主了。”穆氏算是默許。
晏清源莞爾:“權(quán)宜之計而已,忍不了也得忍,早晚我要騰出手,滅了柔然。”
穆氏看出他對茹茹公主,可謂毫無興趣可言,面對柔然的一再忍讓,也是厭煩透頂,一時間,本要深究歸菀的事也就放了,只隨他到書房一探,大略看見個纖纖嫋嫋的身影,正臨窗描摹,一管可窺豹,半張側(cè)臉,就看出是個難得的美人,晏清源笑道:
“我讓她出來給家家行禮。”
輕微的聲響一出,穆氏阻止了他,語氣不悅:“罷了,狐貍精我這輩子見的夠多了。”
這其間怨懟,不言而喻,此刻的家家,也不過是尋常女子拈酸吃醋情態(tài),對那些不痛快的過往,到底是有微詞,晏清源無法,聽裡頭歸菀也有了動靜,再一回首,穆氏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走了。
此次被禁足,歸菀也裝糊塗,見晏清源現(xiàn)身,滿目的縞素,頓時一怔,心裡咯噔直墜,雖在意料之中但當(dāng)真出現(xiàn)在眼前,還是有些不能相信,驚疑不定地同他對上目光,那裡頭,是一派的鎮(zhèn)定如常,原來他死了爹,是這個模樣。
“世子,你……”歸菀詫異開口,晏清源眼簾一垂,長睫在面上投出深深淺淺的陰翳,倒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大相國歿了。”
歸菀便也不說什麼,猜出晏垂定不是今日的事,不知瞞了多久,把筆墨紙硯收起,練好的幾張,卻揉成一團(tuán),丟進(jìn)了竹簍子,待放下袖管,倒暗自鬆了口氣,這樣,他不會再來折騰自己了吧?
只是,她連這一身縞素,都沒上身的機(jī)會,當(dāng)日被他重新虜去,她如何哀求,他依然狠狠撞進(jìn)來,歸菀渾身一個直顫,眼前黑了片刻,本猶疑著是否要裝作關(guān)懷,道一句“節(jié)哀”,也徹底沒了蹤影。
如此一想,小臉上多的不是陰霾,眉眼間,不過是縷如霧的哀愁。
“陸將軍的祭日……”晏清源一個話頭還沒完,就見歸菀那雙眼睛,倏地瞪了過來,淚水泉眼似的一涌,她咬著細(xì)牙道:
“世子不去守靈嗎?爲(wèi)何還要在這耽擱?”
看她反應(yīng)如此,晏清源不語,一張臉極是平靜,走到竹簍前,俯身一翻,要把歸菀丟的紙團(tuán)找出,歸菀撲過來,按住他一隻手:
“寫壞了的字,怕污世子的眼,世子這時不去靈堂,難不成還有心思看我寫字?”
晏清源微微一笑,把人一推,便利索拿出來,歸菀眼見要奪,晏清源一擡手,她便夠不到了。
一張張的,皺巴巴展開,上頭皆獨(dú)獨(dú)一個“忍”字,真巧,晏清源譏諷一笑,瞄了兩眼,摸著下巴道:
“忍這個字,造的極妙,心字頭上一把刀,人活一世,誰不在忍呢?”
他伸手摸了摸歸菀鬢髮,若有所思看著她:“菀兒想必也忍的很辛苦。”
歸菀心底重重一跳,被他這樣探究的目光盯著,簡直一剎也不想受,強(qiáng)自鎮(zhèn)靜道:“我不過隨便練個字,世子就愛附會。”
“柏宮反了,你高興麼?”晏清源向她投來道溫和的目光,彷彿徵詢的,不過是她吃了顆梅果,問她酸不酸,甜不甜,歸菀聽得又是一愣,不知他爲(wèi)何突然轉(zhuǎn)的這麼莫名其妙,一字不應(yīng),只等晏清源繼續(xù)說下去。
晏清源偏極有耐心,又問一遍,觀察著歸菀的表情,歸菀腦子轉(zhuǎn)了幾圈,終於有所領(lǐng)會,卻是眉間微蹙,自嘲反問:
“世子覺得柏宮反了,是我的緣故?”
她心裡不快,恨他多疑到糊塗昏聵的地步,她認(rèn)得柏宮是誰?她若有本事讓柏宮反了晏氏,也不至於此時此刻,身在囚籠了。
“不錯,”晏清源觀察著歸菀的表情,思忖片刻,把人一拉,拽到了懷中,手指在她臉上撫了撫,竟一副很有心情戲笑的個樣子,“我猜,他也聽說了你的豔名,所以才妄想著,殺了我的勇士,再搶走我的美人。”
歸菀面上一紅,一聽“豔名”兩字,分明不是什麼好詞,頓時也起了層薄怒:
“我沒有豔名!”
晏清源本心緒不佳,被她這麼一生氣,俏生生的五官跟著鮮活滾滾,倒真感染地有了笑意,不慌不忙逗起她:
“我要是死了,他把你掠去,也是常情呀,你這樣的美人,誰不想要呢?古有烽火戲諸侯,好菀兒,你知不知道‘禍水’兩字怎生書?”
歸菀把他的手隨即打掉,羞惱道:“世子自己齷齪,總要把人想的跟自己一樣!”晏清源卻也不見動怒,利眸的笑意未消:
“我是齷齪之徒,你是禍國紅顏,不也配的很?”
二月桃花蘸水開似的,歸菀這張臉,嬌羞無限,恨不能撕爛了晏清源的嘴,神情一滯,眸子裡忽泛上層水光:
“世子去守靈罷。”
因他抱著這半日,只是虛虛攬個腰,歸菀無力可借,兩隻手臂還在他頸肩摟著,此刻,輕輕一推他胸膛:
“這不該是世子和我說笑的時候。”
“我也死了爹,你該拍手稱快纔是。”晏清源卻是把她手一捉,歸菀聽言,好一陣心煩意亂,含淚回望於他:
“我拍手稱快,爹爹就能回來了?我都不曾見過你爹爹,他死了,我爲(wèi)何要拍手稱快?晏清源,我不是你,毫無心肝可言。”
兩人目光一觸,各自沉默,晏清源長睫微動,不知想到了什麼,把歸菀的秀髮一抿,低聲說:
“看柏宮勢頭如何,若需我親自掛帥,你隨我南下,去拜祭陸將軍。”
前塵往事,劈頭打來,歸菀頓時冷了語調(diào):“世子盛情,我擔(dān)不起。”暗道你這貓哭耗子,又惺惺作態(tài)給誰看呢?
晏清源卻不氣餒,手指找到她鎖骨,在上面流連不去:“我早說過,你爹爹忠勇雙全,可惜不能爲(wèi)我所用。”
恍惚之間,歸菀記起,他彷彿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此刻提及,又有何益,她忍著淚,寂寥傷懷地看著他:
“那麼我呢?你對我做的事情,也有冠冕堂皇的話要解釋嗎?”
說罷露出個無謂神情,從他懷中掙開,將衣裳鬢髮各自理了一番,一擡頭,見晏清源也是無謂一笑:
“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要你。”
歸菀臉上頓時沒了血色,翕動著嘴脣,半晌再說不出話來。
“傻姑娘,你生成這個樣子,”他溫柔地看向她,“無論如何,我都要得到你的,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可不見得就會仁慈了。”
“自然,”他頓了一頓,“也不是全因這個,”晏清源話沒說完,空出的一片,歸菀根本不關(guān)心,察覺到他頗有深意的目光,仍反覆在自己臉上溜來溜去,心底已開始發(fā)急。
難道熱孝在身,他也要胡來麼?一想到晏清源那個不受拘束的性子,歸菀倒想的開了,是了,他做出什麼禽獸行爲(wèi),她也不該詫異,驀地心念一轉(zhuǎn),倒惦記上他未盡的一語了,臉上微微一熱,問晏清源:
“世子總說喜歡我,我卻不知道,我和大將軍府後宅那些人有何區(qū)別?”
不過就是供他房事上盡興而已,歸菀如是一想,一張臉上,便分不清是羞是恨了。
那幾張“忍”字還在,躺在幾上猶爲(wèi)刺目,歸菀順手一揉,又丟進(jìn)竹簍子,久不聞他作答,瞥一眼過去,他卻只是一副百無聊賴模樣,不知幾時把自己衣襟上粘的一根長髮,又纏上指尖了。
明顯思緒不在眼前。
歸菀心底冷嗤,知道他這人最有說不完的柔情蜜語,全是鬼扯,見他不動,忽的想通了一件事,晏垂絕不是新歿。
再去想柏宮的事,還沒弄出個一二三來,窗壁底下響起個聲音,叩的急,腔調(diào)也急:
“世子,茹茹公主遣人來要弓弩,奴婢該去哪兒找?”
那張不知天高地厚,毫無顏色可言的一張臉,陡得就在晏清源眼前放大了,他眸光一冷,再不復(fù)兩人面對面時的客氣,一臉鐵青道:
“隨便找個扈從去庫房裡拿。”
婢子答應(yīng)一聲,外頭立刻安靜了。
“世子的嫡母?”歸菀聽了這一聲,再暗覷晏清源神色,好奇什麼人,竟能惹的他輕易動怒於色。
晏清源一揉額角,又是那個頭疼的樣子:“她是哪門子嫡母。”
說罷笑看歸菀:“你纔是個做嫡母的樣子。”
歸菀臉又是一變,卻很快恢復(fù)如常,不接他這個話,見他逗留,似是個無論如何也不肯走的姿態(tài),本不願管的,只得過來,幫他把孝衣上下理了理:
“世子不去守靈,在我這裡,傳出去,像個什麼樣子?你就算擔(dān)得起,我擔(dān)不起。”
“還說自己不是小媳婦?”晏清源忽透出口氣來,含笑看她,未幾,趁歸菀臉紅耳熱之際,忽貼上去又道,“我沒看錯你,好好跟著我罷,菀兒。”
這一聲“菀兒”,喚得甚是溫柔,聽得歸菀跟著都是一恍,臉上的表情漸漸凝固,衝他勉強(qiáng)一笑,把人推去了門外。
晏清源摩挲著腰間麻繩,出來一望蒼穹,幾顆冷寂的星子,正閃著寒光,他思索片刻,從那透光的窗底過時,燭光映出個娉婷身形,他蹙眉不語看兩眼,擡腳朝北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