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出而復(fù)返的那羅延, 捏了個粘滿翎毛的信件,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明顯是飛奔撞進來的, 嘴裡發(fā)乾:
“晉陽八百里加急,有個信使要見世子爺。”
晏清源眉頭微動, 眸光一定:“帶進來!”
信使一進門,晏清源一看,是個高鼻細眉的鮮卑人, 著鎧甲,佩環(huán)首刀,是個鄭重打扮,同這人倒也有過數(shù)面之緣,跟在段韶身邊的一個心腹, 還叫的上來名字。
他目光尋到晏清源, 立即行了大禮:“世子!”這雙眼睛急切, 卻不失沉穩(wěn),晏清源目視那羅延,茶盞早遞了過來, 信使一面接過,一面道謝, 飛速呷了口, 不由自主擱下了:
“段將軍帶人已開赴鄴城,請世子儘快動身趕去晉陽見大相國,將軍之所以命我同信件前來, 正是爲護送安危考量,其他事宜,信件中都已交代清楚,屬下不再贅述。”
那羅延早見機把燈芯子挑了一回又一回,又移過來次間一盞,屋裡霎的雪亮,晏清源握拳抵脣,把信件一字字認真讀下來,分明大相國口述,是李元之的筆跡,他半晌沒擡頭,站著的兩個也無人出聲。
晏清源驀地把頭一揚,看著信使,眉峰不經(jīng)意蹙起:
“玉璧如今什麼戰(zhàn)況?爲何信中沒提?”
“世子不要問了,一切到晉陽再說。”信使回的乾脆,避而不答,這個態(tài)度,饒是給他十個膽也不敢的,自然,是大相國的授意,晏清源也就不再多問,把燈罩一揭,手一舉,信件燃起,白紙和灰燼邊際遊走的那條流麗火線,晏清源手一撤回,便凋萎了一地。
“那羅延,你送阿尼陀去安置。”晏清源吩咐完,下榻朝稍間走來,歸菀躺在牀上,背對著他,晏清源知道她沒睡著,盯著那個籠在鵝卵青綾被間的身影,出了片刻神,上前一臥,揉了揉她肩頭,低聲道:
“你這兩日收拾下東西,跟我去晉陽。”
歸菀一聽,再不能裝睡,撩了撩額發(fā),起身坐了,晏清源順勢拿靠枕給她塞到背後,神情、動作都稀鬆平常的,歸菀實在看不出端倪,可去晉陽,她又實在是訝異:
“好端端的,大將軍去晉陽做什麼?”
晏清源眉眼一活泛,對她露出個慣有的閒情笑容來:“散散心,你一直窩在東柏堂,不悶呀?我?guī)闳ヌ猩娇纯矗弥朗颤N叫巍峨峻拔,眼皮子淺的南蠻子。”
聽他說的輕鬆自在,還順帶嘲諷自己一把,燭光下看,晏清源的神情也當真是要去遊山玩水一樣,可方纔那一聲巨響還在歸菀心裡頭久久不散,她遂也不點破,嬌懶懶的:
“大將軍想去散心便去,天那麼冷,我要等開春了再出門,我這個南蠻子還不想眼皮子深。”
“那可不行,”晏清源笑擰了下她小耳朵,纏綿悱惻的個語調(diào),“把你這麼個美人孤零零放在這,我怎麼能放心?”
歸菀紅脣微微一哂:“大將軍去晉陽,再找個美人不就……”本是想刺他,話沒完,覺得不妙,聽起來像是吃味,又不知引的他多得意,歸菀很明智的把嘴一閉,身子往下一沉,扯被就要睡覺,又背起了身子。
晏清源跟著壓下,下頜伏在她聳起的肩頭,已經(jīng)不再是容她商量的語氣:
“你當回事,不要到時手忙腳亂的。”
歸菀一聽,話也不應(yīng),肩膀頭上緊跟一鬆,察覺到人去了,才翻過身來,側(cè)耳聽著外頭風(fēng)還在號叫,想著晏清源剛纔的話,一時也睡不著了,乾脆坐起,抱住了膝頭,把臉往手臂上一貼,不知發(fā)了多久的呆,腦門一激,披了衣裳,半趿著繡鞋就出來了。
明間裡又沒人了,燭燈還嗤嗤燃著,她想了想,剛推門走出兩步,熱身子被冷風(fēng)一激,直打哆嗦,眼前一個黑影過來,直接撞進了懷裡,晏清源忘記拿大氅,本該那羅延跑腿,他記起幾件文書也該帶上,索性自己疾步回來,同歸菀撞上,一下便把個弱柳身軀頂翻在地。
借廊下燈光一看,晏清源隨即把人拽起,見歸菀繡鞋掉了一隻,白嫩的腳丫子未著襪,他眉頭一皺,倒也沒責(zé)備什麼,轉(zhuǎn)而換成一抹戲笑:
“你還不睡?跑出來幹嘛?”
說罷攔腰一抱,踏進門來,歸菀下意識去摟住他脖頸,被暖閣的熱流弄得臉上作燒:“我找大將軍,你不睡又出去幹嘛?”
不意被她反將一軍,不帶半點猶豫的,晏清源微微一笑:“長本事了。”他還有一堆的事情要做,沒時間跟她在打嘴皮子玩笑,被子拉過來,把人一摁:
“趕緊睡覺。”
剛把帳鉤給她放下,裡頭伸出截皓腕,蔥管一樣的玉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晏清源一低頭,對上歸菀那雙充滿期待的柔情眼眸,心頭不由得軟下來,問道:
“你又怎麼了?”
“大將軍這麼晚了要去哪裡?我等你。”她這回倒沒低頭,只把個眼睫微微一垂,想要遮住羞紅的一團暈子。晏清源目光在她臉上來回溜了兩遍,似在探究什麼,很快付之一笑:
“不必,你不用管我。”
歸菀輕輕咬了咬脣,聲音低如蚊蚋:“不,我要等你,我一個人睡不著。”晏清源一怔,不知道她忽然黏黏膩膩做什麼,眼皮子底下,那雙手還是沒鬆,他只得攥住了,稍一用力,就給拿開了:
“我得回家一趟,你自己安心睡罷,我把秋芙叫來侍候你起夜。”
歸菀猛地一擡眸,方纔那幾分羞澀慢慢隱去了,只剩個楚楚哀傷的眼神,一動不動看著晏清源,晏清源無奈一笑,伸手要揉她腦袋,歸菀臉一偏,讓他落了空,徑自躺下把被子往頭上一蒙,熱烘烘,漆黑黑的一片,再也不管外頭。
晏清源走到屏風(fēng)前,一扯大氅,把文書找出,回頭再看一眼,大步出了屋子。聽動靜漸無,地龍燒的旺,歸菀臉捂的簡直害熱病一般,這才慢慢掀開一角,瞅了瞅頭頂那幾朵刺繡,屏氣凝神候片刻,又聽腳步聲傳來,試探喊了句“秋姊姊?”,得了聲應(yīng)許,歸菀一鬆,透過來口氣,從牀上一個骨碌爬起,問進來的秋芙:
“晏清源走了是不是?”
忽的又連名帶姓這樣稱呼他,歸菀莫名一羞,摸了兩下臉,好似他就站在跟前又拿雙揶揄的笑眼睨她一般,把那幻影努力拂去,對秋芙招招手:“秋姊姊,我有事要交待你。”
大將軍府邸,早陷入夜的懷抱,除了巡邏的侍衛(wèi),連獵犬都入了夢鄉(xiāng)。公主摟著梅姐睡的正酣,惺忪間被吵醒,一時間不知道是個什麼事,一睜眼,就見個小丫頭碩大的圓臉湊在眼前,嚇她一跳,那小丫頭卻急道:
“大將軍回來了!”
話音剛落,晏清源跨進來,一旁靈醒的丫頭早上前來解氅伺候,倒是牀上的公主激靈靈打個顫,臉上一白,把梅姐遞給丫鬟,自己胡亂抹了兩下鬢髮,簡單穿戴番出來時,晏清源在燈下已翻起了書,神色安然。
公主本吊起的一顆心,垂落幾分,卻不敢實實在在放回肚子裡,命人給送盞熱茶來,自己心神難安地在晏清源身畔坐了,兩道惶惶的目光就開始在他臉上徘徊起來:
“大將軍怎麼這個時辰回來了?妾不知你要回來……”
晏清源書也不合,只是一放,擡頭笑道:“梅姐睡了?是臣擾到你們好夢。”
公主心裡無端幽幽一酸,暗道你若天天來擾我們娘倆個,倒是好事,面上卻不露半分,也知不是時候,正要在問,沒想到晏清源也就隨口一說,略過這節(jié),對她道:
“臣過兩日要動身去晉陽,家裡的事,還勞煩你照應(yīng),這一回,我打算把那羅延留下,有個應(yīng)急的事,你也有人幫襯。”
一聽他這話,公主面色大變,哪裡顧得上其他,情不自禁就去抓他的手:“是大相國不好了?還是主母?是不是玉璧打的不順出事了?”
看她急上失態(tài),晏清源反手覆住她手背,輕拍了幾下:“沒事,我就是到晉陽去一趟,鄴城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說著灑脫一笑,“你還信不過我嗎?”
公主把個腦袋一別,知道他不肯說,問也問不出,不過肯寬她的心已是好的,對他雖有擔(dān)憂,卻也深知晉陽這一趟看來是必去不可,這時才念起他後半句,又慌上了擡起臉來:
“那羅延這些年一直跟著郎君,這一回,天寒地凍的,他得跟著,妾有事能去找二弟商量,大將軍沒那羅延照料妾不放心……”
她一面說,柔腸百轉(zhuǎn),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晏清源決定的事情卻是不容更改的,只是含笑勸慰:“你操持好家就夠了,我的事,我會安排。”
拗不過他,公主噙了泡淚,慢慢頷首,腦子裡不禁就蹦出個人影兒來,揮散不去,她那目光在他臉上滯留不去,晏清源同她一對上,才躲閃了下,儘量把口氣放的像是無心:
“大將軍既去了,留陸姑娘一個人在東柏堂也不大好,不如,把她接到家裡來小住一段時日,等郎君回來,再把人送回去。”
一點也不高明的試探,聽得晏清源心中煩躁,也還得忍,手卻不知不覺移開了,重新翻了頁書,把目光投向書卷,頭也不擡說道:
“操她的心做什麼。”
一句話就給堵回來了,公主面上尷尬,一時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僵持片刻,見晏清源目不離書,再一想那陸歸菀便是在詩書上勝她太厚,兩人倒能說到一塊去……
不像自己,有一年,一陣杏花雨剛過,他立在樹下,忽對著窗前正囑咐丫頭忙事的自己笑言句“應(yīng)做襄王春夢去”,聽得她呆愣半晌,茫茫然問他“郎君怎麼了?”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可他面上閃過的一絲興味闌珊,卻被她捕捉到了,想彌補都不成,眼看人轉(zhuǎn)過身去,只留個秀挺背影,那股惆悵勁兒,幾時想起,幾時都清楚。一念至此,到底意難平,輕輕喘口氣,又道:
“既然那羅延不去,大將軍身邊沒個細心照料的,要不,讓陸姑娘跟著大將軍一同去,有個女人,多少能辦點事。”
這一氣說完,眼眶子酸的不行,不錯目地望著他,晏清源神色平靜,手指在書上捻了幾下,似有所悟地一蹙眉笑了:
“唔,你說的,也無不可,我倒沒想過。”
聽得一陣暈眩,頗有弄巧成拙的意思,公主沒想到他這正是順水推舟的事,一時再不好改口,懊悔不迭,晏清源察覺到她情緒,心裡一哂,又覺得可笑,把書一推,立起身:
“時辰不早了,休息罷,到牀上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麼落下的事。”
丫鬟把梅姐從暖閣裡抱走,給兩人騰地方,公主伺候他寬了衣,把靴子一脫,齊齊躺下了,晏清源了無動作,只是把手一枕,漫不經(jīng)心道:
“有公主操持,臣走的沒什麼不安心的,只是又勞累你。”
公主等不來他,咬咬後槽牙,一個翻身,趴到了他胸膛上,低聲道:“郎君怎麼老一家人說兩家子話,這是妾的本分。”
說的本分二字,晏清源倒想起一人來,哼笑一聲,覺得懷中人溫馴異常,柔婉得很,便伸手錯過公主那枯硬的發(fā),直接落在背上摩挲:
“人守的住本分並不容易,公主賢德,臣的福氣。”
輕飄飄句無心稱讚,叫公主有些羞赧,把身子不覺貼的更緊了,晏清源滿腦子晉陽玉璧,不知她呢喃著說了句什麼,手卻在自己胸口有意無意地輕撫起來,偏又忸怩,知道她在暗示什麼,一時半刻的,分毫提不起興致,聲音裡有意顯出憊懶:
“睡吧,我明日還要見幾撥人,後天就跟陛下辭行去。”
聽的公主一聲失落應(yīng)下,晏清源想了想,心底嘆口氣,將她依依不捨移去的手又拽回來,在耳畔低笑說:“再晚些時候睡也無妨……”
外頭熹微的晨光打進來,映得窗格那一片透亮亮,公主這一夜睡得極沉,起來時,身邊早沒了人,把目光定在合歡枕上愣了良久,猛地回神,一打簾子,問道:
“大將軍呢?”
“大將軍一早走了,說還有要事,沒敢打擾公主,讓公主該做什麼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