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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18)

正嫌熱, 一早起來,地上原落了幾點子微雨, 半乾不溼, 空氣中是新翻的腥土味兒。晏清源沒讓禿突佳久等,帶上穆孚, 按時赴約,在柔然世子臨時下榻處停了馬。

同在鄴城時,兩人見面並不多, 除非節慶,一來晏清源素喜文人雅士,攜手交遊,吟詩作賦,和禿突佳實難有共同話題;二者, 大相國在時, 禿突佳也常晉陽鄴城兩地往來, 是大相國貴客,晏清源並不樂意插手。

見了禿突佳,兩人彼此讓禮, 不過一拱手的事,晏清源不跟他打哈哈, 開門見山:

“大相國新喪, 我願按柔然國法,接納公主,公主青春正好, 爲我父親守寡想必可汗也於心不忍。”

禿突佳早知結果,倒同晏清源喜笑顏開地客氣了幾句,晏清源耐心聽罷,手中烏金馬鞭還攥著,遂把案幾輕輕一叩:

“既然世子能做主,好,等我發喪告諭文武,就攜公主回鄴,我必視若嫡妻。”

聽得禿突佳嘴角猛地一抽搐,臉色立馬沉了下來,冷笑道:“大將軍這是什麼意思?”

和原先說好的完全不一樣,禿突佳一陣業火,妹妹斷不會騙他,那就是大將軍一張嘴又反悔了!

晏清源神色自若,淡淡解釋道:“意思就是,茹茹公主雖爲妾室,可不用每日向嫡妻行禮問安,我一視同仁。”

禿突佳立時眼中噴火,這裡頭的利益得失早衡量得一清二楚,沒想到晏清源翻臉不認賬,說好的正妻之位,忽降爲妾……於是,一言不發,把個腰間犀牛皮上掛著的彎刀一抽,用力一砍,半個案角飛了:

“我父汗最恨不講信用的人!”

這一刀,事發突然,穆孚眼疾手快就要衝來,被晏清源用眼神及時阻住,只裝作驚詫:“世子這是怎麼了?”

“你既然答應了娶茹茹爲妻,現在反悔,是踐我國法!”禿突佳盛氣凌人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晏清源身上滾了兩滾。

晏清源微微一笑:“我幾時答應的?我今日是第一回跟世子說起這事,難道有人冒充我答應的?”

被這麼一反詰,禿突佳愣了,晏清源的確沒跟他說過,這話,自然是從茹茹那裡來的,眼角把人一瞥,看晏清源還是個和氣面孔,腦子一轉,遂也把姿態放軟幾分:

“大將軍有這個心,我得同我父汗商議才能拿主意。”

他也學晏清源,來個翻臉不認人,把話往虛裡吊,晏清源根本不理會這一套,只管繼續道:

“我不覺得可汗眼下應該操心這些虛頭巴腦的名分瑣事,賀賴正結交西北諸胡,很快,他們就不需要你們送的戰馬了。”

禿突佳心頭一驚,眼珠子瞪得老大:“大將軍在說什麼?賀賴敢揹著可汗結交其他部落?!”

晏清源頗爲同情地一嘆:“也許是覺得可汗老了罷,人一老 ,眼睛不亮了,耳朵也聽不清了,以至於家門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

“你把話說清楚!”禿突佳和茹茹一樣易怒暴躁,此刻,吼起來,也沒了個尊稱,橫眉冷豎的,晏清源懶得同他計較:

“金山的突厥,是不是你們的鍛奴?賀賴靠來往酒泉的胡商結交了他們,突厥的狼主阿史那土門高興得很,當即給了賀賴三十匹寶馬、百餘把寶刀,另有兜鏊鎧甲不計其數,這些事,你的父汗都知道嗎?”

一件件,如數家珍道出,禿突佳也顧不得晏清源是怎麼知道詳情的了,勃然大怒道:

“打鐵的奴僕,也敢背叛主人!”

“家賊難防。”晏清源意味深長瞥他一眼,點到爲止,起身把一身白麻孝服一整,要告辭走人的架勢:

“那就請世子快些同可汗拿出個主意。”

話不囉嗦,擡腳就走,火氣發完的禿突佳猛地回神,趕緊出來相送幾步,心裡雖早打定了主意,但嘴上還是要硬上一硬:

“等我問過父汗,再告訴大將軍柔然的打算。”

不過,這一問,卻是風馳電掣,兩天後,禿突佳就遣人送來口信:柔然的可汗,答應了晏清源納茹茹爲妾,但另有要求,大將軍府的後宅上下,不準待公主有妻妾之分,晏清源本人更如是。

晏清源身邊圍著一衆相國府屬官及諸位將領,他人在中央,把話聽完,付之一笑,知道禿突佳再快也不能兩日來往於大漠晉陽,也不拆穿,吩咐使者幾句話,便打發了人走。

“阿那瑰肯讓步,真是奇事!”斛律金一嘆,目光不禁投向晏清源,晏清源笑了一下:

“我敢保證,阿那瑰這一回,即便不助我軍,也絕不會再支援賀賴!”

說罷精神一振,掃了眼在場的幾個年輕將領,多爲元老子弟,一揮袖道:

“走,去西山圍獵!”

見他興致高揚,衆人一臉錯愕,如此正大光明地在父喪其間行樂,又絕非狩獵時節,除卻晏清源做的出來,再無他人,李元之微笑上前打了圓場:

“將軍們看不出世子其意何在?換上騎裝,走罷!”

說走就走,將軍們確實沒看出他什麼意思,只一行人浩浩蕩蕩,呼喝不絕,出大相國府朝西南一折,行約四十里地,就到了林壑縱橫、蔚然深秀的蒙山腳下,這一片,是大相國生前攜衆將秋狩圍場,晏清源未去鄴城輔政前,也多來此狩獵,自是輕車熟路。

卻也不顧衆人目光,偏帶上了歸菀,不過給她頭戴幕籬既遮塵土,又遮人目。

時值季夏初,雖有小熱,卻絕不悶人,蒙山一帶反倒因有山脈作屏,滿眼綠意深深不說,就是風襲面上,也是一陣鬆爽宜人。

衆將入山,本聚在河邊飲水悠遊自在的梅花鹿,聽得一陣馬蹄子鋪天蓋地而來,倏地驚散,有一隻,橫衝直撞慌不擇路地就撞到了照夜白跟前,晏清源一搭長弓,嗖的一聲,便穿胸而過,那鹿應聲倒地,不過掙扎兩下,氣絕身亡。

跟在後頭的人羣裡,轟然爆出一聲聲喝彩,晏清源不爲所動,不過莞爾,勒住照夜白,原地打了個轉,四下一顧,一觀地形,笑道:

“諸位,此處平闊,就從這開始!”

“世子爺,屬下這就讓人把野獸都驅到中間來!”劉響自告奮勇,李元之已經搖首笑道:

“你會錯意了,將軍們難不成還等著撿現成的?那還是狩獵嗎?”

一語說完,引得衆將哈哈大笑,這一番快馬加鞭,引得人血液翻騰,多少能暫且忘卻前線戰事緊迫,忽聽晏清源一聲敕令:

“爾等各自爲戰,一個時辰後彙集於此,看誰射殺的獵物最多,我自有重賞!”

這一出口,幾個年輕子弟拉著長哨振臂歡呼,一干人等,持鞭把馬一拍,一馬當先地衝進了山麓,眨眼的功夫,馬蹄聲遠去,那團團身影也閃進了深林不見。

晏清源下馬,同歸菀就在附近溪邊徘徊,歸菀把幕籬一掀,入目的是地上那一團血污,死去的鹿,睜著雙無辜的大眼睛正瞪著她,她把眉頭深深鎖住,目光一動,忽失聲道:

“世子,這是頭母鹿,它……”

是頭懷妊母鹿,隆鼓的肚皮,顯而易見,想必也是這笨重的身軀拖累得它方纔躲閃不及,狩獵本要避開懷妊百獸,晏清源看了眼,無謂一笑:

“哦,我沒在意,動作太快了。”

看他輕描淡寫帶過,徑自朝溪流前去了,歸菀一陣反感,默不作聲跟上來,把袖管一卷,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中蕩了蕩帕子,那上頭繡著的一對小魚,就當真在水中嬉遊了起來。

“唔,這纔是魚水之歡呀?”晏清源傾過身子,往她手底一湊,笑吟吟道,歸菀立時飛紅了臉,將帕子一撈,擰了兩下,心裡啐他一口暗道這人滿腦子只有這事,起身就走。

手裡帕子卻被探過來的一隻手,這麼一拽,就落到了晏清源那裡,他毫不見外地先往鼻底一嗅,得了芬芳,才一抹額頭,擦了擦臉:

“我記得你之前繡過一方帶木蘭花的帕子,哪裡去了?”

算起來,那方帕子,丟也有一載多了,不成想他竟然還記得,歸菀便信口一答:“我也不知,許是哪一回出門丟了。”

“那是哪一回出門呢?”晏清源似欲一探到底,歸菀把帕子奪回,復又蹲下來搓洗,那幕籬便顯得有些多餘礙事了:

“若是知道哪一回,我該找去了。”

晏清源幫她把幕籬掛起,那半張嬌俏的臉,剔透如雪,又稍染稚粉,鼻間微微沁出的一把細汗,被那日光一打,也成了細碎的金色。

他盯著這張姣好的面孔打趣道:“丟了便好,我還以爲你是送了情郎。”

聽他三番五次地“情郎”掛嘴邊,歸菀心下不快:我有沒有情郎難道你不知?稍一愣神,手底帕子順水而去,晏清源倒反應迅敏,馬鞭一勾,給撈了回來:

“不想要了呀,送我啊!”

歸菀一想這帕子剛纔被他這樣擦那樣擦,連帶著脖頸,都一併抹了,心想你整日騎馬外出一身熱汗定臭烘烘的,不要也罷!遂把個細白銀牙一咬,輕聲說:

“我不要了。”

眉目間那抹嫌棄,雖一閃而過,晏清源還是看在了眼底,哈的一笑:

“怎麼,又嫌我?你我之間還分什麼彼此嗎?”

他那幽暗的眸子裡把個戲謔的笑一投過來,目光漸熾,很是放肆,歸菀便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一時氣悶,只能把話岔開:

“日頭怪曬的。”

說著朝樹蔭下走去,早有劉響拿了兩具胡牀在茵茵綠草上一擺,歸菀剛坐下,晏清源緊隨其後,把扁銀水壺一遞:

“渴麼?”

歸菀嗓子眼早開始發乾,卻還是搖了搖頭。

晏清源揶揄一笑,臉卻板了起來:“如果是在大漠裡,我給你水,你喝是不喝?”

歸菀沒有說話,頓了一頓,伸手接過水壺,一線清涼入喉,覺得肺腑裡外都被浸得重得了生機。

“小姑娘,記住,身家性命永遠排第一位,”晏清源笑道,“別總這麼矯情。”

一陣長嘯傳來,林子中的鳥復又被驚的四處飛散,馬蹄聲一近,掀的是個塵土飛揚連成一線,遙遙一目,已可見身後跟著的侍從們馬頭上皆掛滿了獵物,躊躇滿志地朝這邊趕來。

衆人紛紛一掣繮繩,很快,成堆的獵物小土山似地擺到了眼前,一清點,斛律金將軍家的二郎所射最多,衆人一陣叫好,七嘴八舌道:

“頭籌是二郎的呀!世子要賞什麼?”

晏清源笑而不語,負手踱步近前,俯下身,腳一踢,辨了幾眼,微微一笑,目光落到斛律家長子斛律光身上:

“不,頭籌是明月的。”

衆人愣住,隨即笑罵起劉響幾人:“是不是連數也算不對的了?”

劉響撓了撓頭,不禁也露出個猶疑不定的神情來,正要再點,被晏清源攔了:

“不必了,明月雖在數量上稍遜二郎,卻無一不在要害,一擊即中,獵物絕無生還機會,二郎的箭,落的太過隨意,不能一箭致命。若是兩軍對陣,自然是明月佔上風。”

他笑看坐在匹棱銳骨俊寶馬之上的斛律光,一揚下頜:

“明月,你去河南支援如何?”

衆人這才明白過他的意思來,連聲稱讚,尤其是斛律金,面上甚是驕傲,也把鼓舞的目光一遞給長子,斛律光朗聲大笑,倒也不忸怩:

“承蒙世子看重,我願作先鋒!只是,這一回,世子要賞我什麼呢?”

眼風一動,瞥見個娉婷身影就在樹下,跟著這一路,又有所耳聞逸事。因他比晏清源還要年長幾歲,此時,有意要在世子那探探口風,當著衆人的面,便直截了當開了口:

“屬下府裡,正缺美人,想求世子賞賜一個絕色!”

晏清源看在眼中,脣角一彎:“要什麼樣的,才能算絕色呢?明月?”

斛律光便毫不客氣了,馬鞭一指:“世子舍不捨得把那位從江南擄來的美人,賞了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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