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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東風(13)

“誰敢呢?”太后幽幽看他一眼, 笑中也有了絲鋒芒。

靜了片刻,才聽見晏清源笑了聲, 不知何意, 他那眉頭,慢慢挑了起來, 含混笑問:

“太后說什麼就是什麼,臣不敢反駁,只是, 既然無人可用,太后,臣可以走了麼?”太后此刻倒如嬌羞少女似的,迅速掠了過去,點點頭, “大將軍要這樣衣衫不整出去麼?不怕有失官儀?”

“那不如太后來告訴臣, ”晏清源笑得溫柔極了, “臣要如何是好?”他笑眼含情,整個人沒了上朝時的不拘肅殺,同太后平日所見, 明顯是判若兩人,太后幾時得過男人這樣目光, 爲妃嬪時, 不過例行慣事承、歡,連皇帝長甚模樣,都從來未看清楚過, 何況,眼前立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年輕的,英俊的,一手欲遮天的大相國之子。

太后忽然覺得又寂寞又忿恨。

兩人僵持片刻,晏清源分毫不急,十分有耐心,太后心底泄氣,終未能做出那一步,轉過身笑道:

“那就請大將軍這樣出去罷。”

話音剛落,只聽外頭“咣啷”一聲,驚得太后眉心一跳,晏清源已上前安撫:“臣去看看怎麼了。”

不過是供奉觀音的案上,跌了個銅瓶,裡面插著的朵朵金蓮散了一地,晏清源俯身撿拾,一雙素手忽也來到眼底,馨香噴鼻,那是太后身上的氣息,幽幽沉沉,太后的嗓音也是如此:

“有大將軍在,確叫人心安,日後,無論有何兇險,大將軍都會這般想也不想挺身而出麼?”

兩人手指間或有意無意,碰了幾碰,晏清源無聲一笑,拿同樣幽沉的語調回敬了:

“別人,臣怕是不能,但對陛下,對太后,臣萬刃加身,也在所不辭。”

太后聽得這番虛情假意,心底冷嗤,卻擡眸嬌嬌看他:“哀家可記下了大將軍這句話,如若不能,哀家可要看大將軍如何自處?”

兩人各抱心思起身,這時,太后眸光一閃,扶額蹙眉,裙子裡那雙鳳履露了出來,晏清源微笑問道:“太后這是怎麼了?”

“哀家好像扭到了腳。”太后變得嬌弱起來。

晏清源聽到這句,似有所悟,偏頭打量了兩眼:“太后還能走路麼?”只聽嚶嚀一聲,眼前人剛一動就要朝後仰去,晏清源眼風瞟過去,倏地一把攬在了懷中,溫香的身子,同樣又軟又嬌。

那支金步搖,晃得他有些煩悶,晏清源遂貼上她耳畔:“看來太后不能行,恕臣無狀了。”說罷抄起抱懷將太后往坐榻送去。

兩條玉臂軟軟掛在頸肩,晏清源心念一轉,一手似有似無地抵著她那團柔軟外端,懷中的身子如他所料,輕輕顫了起來。

可當坐到榻邊,倚著憑幾,太后又成了太后,她身姿優美,像鶴一般,不下雲端,只要她肯,不可侵犯的莊重之態,便可輕而易舉拒人千里之外。

眼下,說什麼最合宜,晏清源自然清楚,笑著虛辭:“臣去請御醫,請太后稍安勿躁。”太后卻道:“勞煩大將軍先替哀家褪了鞋襪,這腳,在裡頭拘得很。”

有了幾分挑釁的意思。

坐上的,彷彿仍是不可覬望的一頂鳳冠,倘如太后所願,這個角度,果真是他要高山仰止的,晏清源一笑,並未拒絕,道一句“臣無狀”俯身蹲了下來。

這雙鳳履,原綴滿了珍珠,光彩照人,晏清源手底動作不大,握住一隻軟足,將鞋襪依她所言褪了個乾淨,一片瑩白入目,晏清源微覺可惜,不過,稍嫌寬大了些,頓時興味索然,他捏住她腳腕,輕飄飄說道:

“太后傷勢並不重,容臣告退去請太醫來爲太后再作細診。”

不輕不重捻了一捻那雪白一處,輕薄的意味恰到好處,晏清源起身施施然出了殿門。

臨到門口,他忽的轉身,眼波轉一圈,笑了一笑:“怕是此間也拘著太后,這百花園中的鮮花,唯有芍藥可比太后。”

身爲臣子,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犯上不可饒恕,可年輕的太后,卻聽得心口亂跳,尤其芍藥那一句,是以在晏清源走後,太后一人獨獨對著鏡子,出起神來:

自己真的是那一枝紅藥嗎?

女人的青春,總是格外的短暫,歲月如篩,青春一下就被篩得流離失所,紅藥謝盡了,明年重開,人去了,來世輪迴,獨獨容顏辭鏡,再斷無機會的。

太后的嘆息,最終溶進了殿中一人的無聲沉默之中。

席坐上崔儼候他多時,這才見晏清源過來,笑了一笑,問道:“大將軍這一趟衣裳換的久。”

似有若無的香氣一道落了下來,和大將軍慣用的香,顯然是不一樣的。

晏清源卻執了一壺,看看正向大相國敬酒的晏慎,什麼也未說,等皇帝移駕去更衣時,黃門侍郎李季舒便春風滿面地過來向他見禮:

“大將軍。”

李季舒一笑自帶奉承樣,儘管他這個人,於晏清源看來,十分地厚道,晏清源笑道:

“侍郎不隨駕?”他丟了個眼風,“請侍郎去大相國那裡。”

緊隨自己的這些人,當然要再聽一聽大相國的訓導。

崔儼看看晏清源,絲竹禮樂之中,滿座文武之中,他永遠是最奪目的那個,神姿出塵,清貴又恬和,不知此刻,他那含笑的眼中藏著什麼樣的意味,腦中,又在勾勒著什麼。

晏清源察覺出崔儼的異樣,看也不看,漫不經心說笑一句:

“侍郎這麼瞧著我,不知情的,當也如女子一般愛慕我呢。”

崔儼則不以爲意,琢磨了片刻,低聲道:“大將軍別輕易落把柄,方纔,有幾雙眼睛,是看著的。”

晏清源還是一面盯著剛獻上的白紵舞,一面應話:“是麼?侍郎既然知道是哪幾雙,記在心裡罷。”

舞是自江左傳來的,晏清源忽然就也很盼望春天,漳水河邊,東風桃李,他脣角笑意也就如逢春般盪漾開來。

晏清河就在他對面坐著,視線被舞姬飄揚起的輕紗隔斷了。

每年元會,都是自天不亮開始行這一套繁文縟節,待酒足飯飽,百官個個神疲力倦的,都盼著各自打道回府安置,很快,上頭響起內侍尖聲尖氣的宣旨聲。

皇帝、太后俱已移宮,可環繞大相國的一衆人,似還有精神頭,晏清源陪伴其左右,那些陳詞濫調,聽得發膩,卻還是耐心掛著滿臉的笑,捱到最後,才隨大相國回了府邸。

到了家中,公主率一干人過來問安,烏泱泱的,再加之爆竹亂響,僕從們來來往往,嘈雜一片。

晏清源皺眉示意她們只管去過節,等入了書房,晏垂掃一圈架上書目,眼角瞥了晏清源一眼,雖是餘光,英銳逼人,晏清源知道這是要訓話的前奏,不料晏垂卻道:

“石騰幾人,好像對你頗有微詞。”

“好像是的,”晏清源笑了一聲,“那日後怕對兒的微詞要更多了。”他目光灼灼地對上父親,晏垂果真沒說什麼,父子相視間,一切無須再多言。

“我聽說,”晏垂呷口茶,“東柏堂裡你養了個女人。”

晏清源毫不意外,神色自如,平和應道:“陸士衡的女兒。”

“我來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後來又去了東柏堂?”晏垂捏過手巾揩手,語氣裡並無不滿。

晏清源更不見慌亂,大大方方承認了:“是去找她。”

父子間半日不作聲,還是晏垂沉吟著說:“再是絕色,也不能耽誤正事,我想你有分寸,女人的好處是讓你放鬆解乏,不要太過。”

晏清源罕聽大相國在這上頭上提點,只是笑了笑,順從地應下話,繼而轉口提及晏清河留鄴一事:

“開春事繁,二郎就留此任左僕射罷,把百里子如動一動,他也該挪挪筋骨了。”

尚書檯裡,左右僕射分領諸曹,左僕射已經實爲副相,有糾彈百官之權,晏清源在爲什麼做打算,父子間早有默契,無需點破,於是,父子很快就鄴都政事鋪開來說,末了,初初定下歸程,晏清源不作挽留,只將給母親準備的新年賀禮拿了出來。

出來時,才知道晏清河已經奉命去爲新府邸選址去了。

回到寢閣,公主侍奉晏清源更衣,一面動作,一面柔聲道:“大相國問了妾一件事,說是知不知道郎君東柏堂養了個女孩子。”

晏清源張著雙臂,神情慵慵懶懶,他皺眉一笑:“你怎麼說的?”

公主將衣裳一件件疊放整齊,答道:“妾說知道,那女孩子一無名分,又是南人,大將軍不過一時興起,等日子久了,自然就會丟開手。”她嫣然一笑,“大將軍若真喜愛她,總該給個名分的,如今養在東柏堂裡,至多算外室,妾請大相國不要擔憂此等小事。”

晏清源哼哼笑了,轉手將公主抱在胸前,輕啜著臉頰:“這麼懂事,臣真是受寵若驚,臣該怎麼補償好呢?”說著滾到榻上,掐著她一顆珊瑚珠子,曖昧低笑:

“換個樣兒,公主別老彆彆扭扭不肯,臣伺候的不好麼?”

公主疼得咬脣,打在他胸膛上:“天還沒黑,郎君倒沒個正形,倘是敢欺負我,我這就告訴大相國去。”

晏清源啃噬起她肩頭,聲線已開始走樣:“公主要告訴大相國,我怎麼在這上頭欺負的你麼?”

一時間,紅銷帳裡,只剩交頸鴛鴦的喁喁低語,糾纏不休。

冬天的漳河兩岸,蕭索的盡是風霜之態,看的人心也跟著枯乾。

梅開有信,人煙無杳,酸風把歸菀一雙盈盈秋水似的眼,生生要給凍住似的。媛華實在怕她身子禁不住,將氅衣裹了又裹,風帽壓了又壓,幾要氣笑:

“鄴城就是邪風大,跟人一模一樣。”

歸菀搓了搓手,卻將全副精神都打起來了:“姊姊,你看,河水上凍了,你說,下面的小魚兒,也會被凍住在裡頭麼?成一個冰雕?”

說的自己倒先笑了,目之所及,雖是乾冷的一副景,大地枯茫茫一片,半點看頭都沒有,可它又莫名帶點子悲涼氣,豪邁氣,說不上來怎麼去描摹,于歸菀而言,有幾分新奇,暫時忘卻人世齟齬,同山河相交,花無長樂之心,也許,河裡的一條小魚兒卻可以有忘憂之效的。

思緒正漫無邊際飄著,眼前晃過一影,歸菀眼尖,瞧的清楚,嘴裡直呼白氣,像是樂的:

“姊姊,是野兔子!”

媛華順勢看過去,早逃的無影無蹤,只餘孤蓬亂倒,她突然也來了興致,急急朝前跑了幾步,眼珠子一轉,轉過身就拉起了歸菀:

“咱們去看看它是不是在這裡頭做窩呢!”

腳底那雙雲鳳鎏金天鏨花銀靴子,踩的長草窸窣作響,再往裡扒拉,忽驚起兩隻大鳥,撲啦啦一起,煽動起的氣流,直拂到面上來,歸菀未躲及,嘴巴上竟糊住了根鳥羽,她趕緊拈下來,再仰首:

大鳥遠去了,可頭頂上,卻正飛著更大的一隻。

不斷地打著旋兒,雙翅動也不動,卻又那麼舒展,鄴城的蒼穹,可真高啊!

她從來沒見過,屏氣凝神,瞧了半晌,不覺間,媛華也被吸引過來,直到兩人昂的頸子發酸,纔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道:

“是鷹麼?”

說完兩人皆捂嘴笑了,說起以前畫上見過的,比劃一陣,笑著笑著,歸菀像是想到什麼,彎彎的笑眼漸漸沒了弧度,眼波輕輕一動:

“姊姊,我們怎麼回去?”

說的媛華一怔,東瞧瞧,西看看,四下裡好像一個樣子,兩人不覺已經走遠了。

來時,媛華一兇,便再沒人敢跟著,又有老夫人幫襯,只帶了秋芙花芽,說去街上玩,卻也讓在出郊的鋪子那等著了,這一會兒,日頭明顯迫近西山,而兩人,也明顯是要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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