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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2)

她一把抓緊了媛華的手,媛華輕輕摩挲幾下,似是安撫,知她說不來謊,遂掙扎垂首答話:

“我們姐妹二人乃是壽春城中李公子家的奴僕,主人因戰事即發,命我幾人將幾卷藏書運往溫州親戚家中,不意半路遇了歹人,我幾人走散了,困頓於此,一時趕不成路。”

卻聽那人哼哼一笑,“奴僕?”說著手腕一翻,一柄長矛便抵在了媛華胸口,她一下漲紅了臉面,不禁又羞又憤揚首瞪他,見是一極爲年輕的武將,高眉深目,麪皮卻是比江南閨中女子還要白皙,一時竟有些愣怔,隨即別過臉去。

“小晏將軍這一回好收穫,得了兩隻母狐貍,”有人已曖昧看著她倆因巾帽扯落而泄出的烏泱泱一把頭髮,咂嘴笑道,“小晏將軍帶回去,指不定洗乾淨了是兩美人?!?

晏九雲卻是不屑一笑:“來人,將他二人縛下,帶回去細審!”

“小晏將軍,這馬車……”

“看看都藏了些什麼,指不定是兩大膽家賊偷了主人的東西夜裡逃路?!彼麃G下一句,已揚長而去。

靈醒的早翻身下來,將她二人綁了甩到馬背上,怕她兩人路上哭鬧,遂隨手扯把長草,揉塞滿嘴,隨即上馬催鞭直追了上去。

顛簸中,遠處軍帳火光順著山勢鋪下來,如點點星河入目,待兵卒走動聲,大旗獵獵飛舞聲,清清楚楚迴盪於寂靜夜色,歸菀一瞬明白過來,心頭大震,掙了兩下,卻是分毫不得動彈,直到有人將她倆人扔下,摔得頭暈目眩,聽有人笑道:

“你們倒是輕些,到底是母的,摔壞了,等小晏將軍問完了話,還上不上了?”

“什麼?小晏將軍捉了兩隻母狐貍?”守兵紛紛圍上來,見兩顆小腦袋瑟瑟擠在一處,活像兩隻可憐青雀兒,雖穿著男人的衣裳,但那窈窕身形一看便知是女子,且南人纖弱,此刻不免蠢蠢欲動,不知誰喊了句:

“等著罷,小晏將軍先開了葷再說!”

衆人鬨笑而散,歸菀媛華兩人雖聽不太懂這些渾話,卻也隱約察覺出歹意來,偏又掙扎不得,只任由人提溜著拽進了大帳。

火燭刺目,兩人尚未立好,便被人朝後膝窩踹上一腳,身子立即撲倒於地,晏九雲的副將順勢又踢了歸菀膝頭:“擡起臉來,莫要裝死!”

說罷拍了拍手上前道:“小晏將軍,馬車裡細查了,盡是些書,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晏九雲鼻間恨笑一聲:“小叔叔說了,樑國人就愛拿書作態,也只會這一套,”擡眼留心到歸菀一張面上竟零星皆是半乾血跡,又黑兮兮一片,也看不出模樣,遂持劍橐橐走來,一把先鉗住媛華下顎,她哭了這一路,三番兩次,此刻遮袖擦臉一張芙蓉春面登時現了出來,若有所思點點頭道,“小叔叔說的不假,樑國女子果與我不同。”

副將見他尚不及弱冠,卻偏總要強裝派頭,然而言必提大將軍,到底還是少年人,笑了兩聲:“不錯,南人貪生怕死,便是送幾卷破書,且都是女人出馬,這樣的城池,破城易如反掌!”

“戎豎休想!”媛華忽怒目而向,竟頗有剛銳之氣,副將慣聽南人罵他們“戎豎”反手便要劈過去,晏九雲阻道:

“打她作甚?我猜她跟著她主人讀過幾本書,學了不中用的骨氣,交給我小叔叔,小叔叔最有辦法對付這些有骨氣的讀書人?!?

副將苦笑:“打壽春城在即,大將軍哪有功夫理論這些?小晏將軍,既然沒什麼好問的,你看是殺還是先……”晏九雲卻恍若未聞,已看了歸菀半日,問道:

“你是啞巴麼?”

歸菀垂首不語,只惦念那一箱金石,且也斷不肯開口同魏軍講話,晏九雲反倒來了興致,忽覺燈光下她一張微翹的紅綾綾小嘴生得像極了某樣事物,鮮潤得很,卻又想不起來,正欲上前捏開來仔細看,帳外跑進一親衛道:

“請小晏將軍過去!”

晏九雲一愣:“大將軍找我?”

親衛點了點頭,忍住笑意:“小晏將軍掠了兩個母細作,軍中上下早傳遍了!”

晏九雲頓時怒向副將:“是不是你說出去的?!”副將忙擺手:“小晏將軍行事向來光明正大,還用得屬下四下裡說去?”

“我以爲是細作,你有沒有跟大將軍說?”晏九雲一面整理盔甲,一面拉住親衛問,親衛卻指著歸菀兩人道,“大將軍讓把人帶上!”說著偏頭笑了一聲,“小晏將軍這捉的什麼細作?大將軍那可是實打實捉了個找死的!”

晏九雲精神一震,不忘回頭看了看歸菀二人,又換上不屑神情,對媛華冷笑道:“你方纔不是叫得歡實?到了我小叔叔……不,大將軍跟前,倘是還這麼囂張,我倒佩服你!”

言罷見歸菀仍低頭沉默,復又冷嗤一聲,往晏清源大帳方向去了。

遠遠只見帳前列了兩隊親衛,火把嗤嗤燃著。

魏軍結營駐紮在去壽春城六十里地外,此刻半邊天染得猩紅,主將晏清源似毫不在意壽春城女牆上是否能察覺到魏軍所在,晏九雲卻不知此刻出了什麼變故,小叔叔要弄出這般陣仗來,忙疾步趕至眼前。

歸菀已被反手綁了,因身子纖細,不過透過人羣間隙往前掠了幾眼:那帳前中央設一把燈掛椅,坐著的卻也是一名年輕武將,未著甲冑,只穿一件鴉色斜領箭袖,面容輪廓頗深,因垂著眼簾,只能見其高鼻薄脣,半籠在眼睫投下的陰影裡,一言不發。

歸菀見他坐姿不羈隨性,一條長腿彎起胡靴置於另一膝頭,手中不知把玩著什麼,聽起來倒像珠玉交錯。

“大將軍,”身後親衛忽附在他耳畔低語幾句,歸菀見他仍是眼皮都不擡一下,又見晏九雲等人也正盯得出神,不禁心下一動,同媛華兩人錯了錯目,媛華會意,兩人便小心往後挪起了碎步。

尚未有見尺遠,身後晏清源已一腳挑起了柄長、槍,起身便往她二人方向擲了出去,槍尖銳嘯,狠狠扎進地面幾寸深定住,徒留槍身微微顫著。

歸菀不由失聲驚呼,小臉登時翻作煞白,肩上猛然作痛,原是晏九雲一個箭步過來抓緊了她,低罵了句什麼也未聽懂,晏九雲正要把她倆往晏清源眼前推,見晏清源早復坐椅中,手中多了柄烏金馬鞭,側眸看過來,略略一笑:

“眼皮子底下的女人都看不住,晏九雲,多上兩個練手看可能治好你的眼疾?”說著將馬鞭揚手扔來,晏九雲忙張臂接過,聽他忽冷笑兩聲,“不聽話抽一頓便好了?!标叹烹咁D時漲了個滿臉通紅,半晌憋出一句話:

“屬下對女人不感興趣!”

旁人一愣,本打趣他打趣慣的,因礙於晏清源在,不敢造次,個個忍了笑,見晏清源卻已斂了笑意,原是兩個親衛扭押著個人來到了跟前。

晏清源微瞇了瞇眼,盯著眼前人:

“盧主薄,委屈了?!?

仍在晏九雲手底的歸菀頓時顫了一顫,被晏清源並不大聲的一句話震得呆住,這方遲疑打量那已看不出人形面目全非的男子,半日,心底才喊出一聲“盧伯伯”,是父親的主薄,是得閒便陪自己習字的盧伯伯呀,歸菀怔怔看著他,人都是木的,好半日過去,方陡然泄出半聲哭腔,隨即死死咬住了下脣。

晏清源聽得清楚,餘光略一掃,擡首看向盧靜:

“圖窮匕見,盧主薄這是要學先秦刺客啊,”他輕蔑笑了一聲,“你一個四兩扛不動的書生也敢拿刀,稀奇,不過,壽春地圖不過是廢紙一卷,盧主薄這趟是白死了?!?

“你也配提先秦刺客?!”盧靜忽狠狠朝晏清源啐了一口,“鮮卑狗安知何爲大義?要殺便殺!我盧靜絕不降敵!”

晏清源竟未動怒,一手阻了上前來爲其淨面的親衛,似笑非笑看著盧靜:

“你真是高看自己,我要你這種沒腦子的蠢貨做什麼?陸士衡出的主意?”說著皺眉笑了,“你應當提著他人頭,再捧了壽春城防守輿圖,興許還有兩三分得手機會。”

一語說罷,似沒了耐心:“來人,將他給我扒乾淨了,倒掛起來!”

“良將不怯死以茍免,烈士不毀節以求生!”盧靜忽掙扎幾下,轉過身去,正對樑國都城建康方向,大叫一聲“我君在南!盧靜一死報君王!”

晏清源冷笑一聲,比了個手勢,押送的親衛隨即一掌劈下來,盧靜頓時了無生息倒了下去,副將魏平看這半日,往前行了兩步,近身問道:

“大將軍留他何用?他竟敢來刺殺將軍,何不一刀殺了痛快?”

“他要留名青史,我偏不給他,”晏清源沉了臉色,轉而吩咐道:“扒光了凍幾夜再說,給我看好了,攻城前絕不能叫他死了!”

“晏九雲,過來?!标糖逶春暗?,晏九雲忙幾步小跑,眨了眨眼,有些吃驚看他:“大將軍遇刺了?可曾受傷不成?”

晏清源不搭理他這茬,隨意掃了兩眼歸菀:“你對女人不感興趣,卻一弄就是一雙,怎麼回事?”

晏九雲頓時大窘,摸了摸後勺訕笑兩聲:“屬下換防時聽見隱約有馬鳴聲,便帶人出去查看,”說著指了指媛華,“她快掉下山谷,屬下擔心別是細作,救上來還沒問清楚話……”

說罷看了看晏清源,以示就被你召來便沒了後續。

“都問出了些什麼?”晏清源眉頭動了動。

晏九雲一愣,很快答道:“她們是壽春城裡姓李人家的奴婢,趕著給主人託運幾本書。”

晏清源靜靜聽了,忽而突兀一笑:“是麼?”轉而問道,“看上了麼?”晏九雲臉上又是一熱,挺了挺身子:“回大將軍!沒!沒看上!屬下看她倆都挺髒的!”

“嫌髒啊……”晏清源略略拖長了語調,眉頭鎖了鎖,瞥他一眼,“這附近得水容易,洗乾淨便給你送去?!?

“啊?!”晏九雲神情一變,一時半刻間不知該如何推諉,好半日才哭喪臉道,“屬下還小……”

“十七了,有臉說自己?。俊标糖逶疵济惶?,“晏九雲,你是喜歡男人?”

“小叔叔你……”晏九雲臉上再也繃不住,急的眼淚都要掉下來,“我誰也不喜歡!”說著忽記起南下這一路晏清源掠了好幾個樑國良家女,不過天明便分給部將,再後來軍中也不見人影,不知所終,遂忙將歸菀兩人拉扯過來,“屬下記得大將軍最愛樑國的姑娘,屬下不敢奪愛!”

說罷拉出一副欲要奪路而逃陣勢,晏清源眼皮一撩,甚是冷銳的眼風掃過來,晏九雲立即噤聲再不敢鬼扯。

“把那些書給我挑幾冊拿來,”晏清源頭也不回地徑直朝大帳去了,一面走,一面又丟下一句:

“將她兩人帶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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