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飛來, 直奔轅門方向,翻身下馬時, 騎兵同晏清源正好目光一接, 一點不耽擱,趕緊跑上前來:
“大將軍, 那羅延怕大將軍等的心急,命屬下先送急件來!”
連口氣也沒空喘,把信一遞, 晏清源拆開默默看了,無甚反應,看完了,丟給劉響:
“燒了。”
劉響接過,一面應話, 一面探詢地望著晏清源, 晏清源便說道:
“老夫人自入伏一直不大好, 上吐下瀉的,顧媛華寸步不離守著她。”
言盡於此,無須後話, 這是沒得手的意思了,劉響道:
“是不是這個女人發覺了什麼?”
晏清源眉頭一皺:“要不是顧忌著小晏的母親, 一百個顧媛華也殺過了, 以往,我真是小看了這個女人。”
說完,也不多慮, 那邊又飛來一騎,是晏嶽遣人來稟事,晏清源一甩袖折身朝回走了。
鄴城裡,那羅延自晏清源離京,確是等了許久的時機,無奈,老夫人病的不是時候,心底自是焦急,就在書信送達潁川的第二日,東柏堂這邊,一抹茜裙從後門悄然閃了進來。
前一天,老夫人自覺精神新愈,暢快得很。等這日,起的絕早,便命一衆僕婦丫鬟打點好金紙果子,上上下下,都換了極素淨的衣裳,梳髮修鬢,整整齊齊,一行人興興頭頭就要動身去積善寺還願了,貼身丫頭見這個情狀,烏泱泱的一干人,忙笑著勸道:
“那寺裡本就小,老夫人再帶這麼一大家子過去,可不擾了佛祖的清淨,依奴婢看,不若帶兩三體己的人,也就夠了。”
老夫人一聽,全在理兒,由著丫頭給戴好金戒指,一面笑說自己糊塗了,一面向她討主意:
“你看帶了誰去好?”
這丫頭附在老夫人耳畔好一陣唧唧噥噥的,老夫人心情好,很自然地賞臉一笑:
“就這麼著,你去,告訴崔氏在家裡守著便是了,讓媛華那孩子跟我走,這些時日,真是辛苦她了,熬了個烏青眼,人都飄了,也讓她去沾沾佛祖的福氣,再順道給小九那個孩子祈祈福!”
這丫頭脆生生應了個“哎”,腰身一扭,把裙子一提,晃晃悠悠出來了。
先去告知崔氏,轉頭折去碧落軒,頂頭迎上正往外走的喜鵲,衝她得意一笑,露出個“成了”的表情,兩人擦肩時,喜鵲睨過來一眼,咬著脣說“回頭謝你”,就過去了。
腳步不停,輕盈盈一打簾子,進來見媛華顧自梳頭,又戴起兩粒白晃晃的珍珠耳璫。匣子開著,胭脂香粉擺了一片,她眼睛這麼一溜一收,把事情利利索索說了,見她微訝,卻也沒說什麼,點了點頭:
“我這就來。”
一打眼,瞧見她今天穿的是件晶紅襦裙,未免太過鮮豔,再一旁小幾上天青瓷瓶裡插著的白梔子這麼一襯,更顯得人鮮亮嫵媚了。
一時看的眼痠,暗道又是穿成這樣,又擦脂抹粉的,小晏將軍不在家,給誰看呢?遂委婉笑言,頗爲自矜:
“顧娘子,你膚白,換件素色也奪不了人的光彩,你說是不是?”
媛華假裝沒聽懂她這層暗示,只是笑笑,順著她的話說:“不瞞你說,其實,我雖年輕,卻不愛紅啊綠啊的,只是這幾樣料子,都是小晏將軍的心意,總壓箱底不去做,都擱得發烏髮黴,未免浪費,這才掏出來裁剪做上新裙子穿著了。”
一個丫頭,也來想教訓她該不該穿什麼衣裳,媛華看不慣她管的寬,偏還居高臨下裝作指教,遂四兩撥千斤,把話說的柔柔和和,讓人發不了火,果然,這丫頭無話可說,只得直言:
“既是還願,顧娘子還是穿素些好。”
早說開不就行了?媛華心底冷笑,對著鏡子一摸兩邊鬢髮,裝作恍然一悟,從鏡子裡看著她:
“多謝你提醒,我倒忘了。”
說著起身,喚來個日漸新熟的小丫頭,借換衣裳的當口徑自轉進稍間去,不跟她廢什麼話了。
等東西一備齊,人也都到齊了,媛華一出來眼珠子略略轉了個遍,才發覺人不多,加上丫頭,也不過五六人而已,她自己就帶著個喜鵲,這一回,也許是要出門的緣故,眼瞅著喜鵲,也不復往日的渾噩了,一雙眼睛,笑得開了花,時不時的,還總想往老夫人那邊瞄,媛華看在眼裡,哼笑一聲,隨即換上張笑盈盈的面孔,走過來,寒暄幾句,被小丫頭一扶,鑽進了馬車。
幾日沒落雨,就顯得天干熱乾熱的,鄴城卻也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芳草蔓合,花樹如錦,道旁青槐挺立,槐米攢頭,有人拿長竹竿子頭上綁住鐮刀,仰了脖子,勾下一枝又一枝,落到地上,旋即被人撿起,都捋到籃子裡去了。
媛華打著簾子,看得津津有味,因不是頭一次見,知道他們是要曬乾了賣給藥鋪子換錢,想起上回跟歸菀合計的那一份來日方長,莞爾凝眸,暗道這也不難,只要肯動腦子,怎麼都能過活呀!
再朝前去,兩旁商鋪林立,賣團扇的,賣冰飲的,車水馬龍,早早擺出了攤,真是熱鬧!媛華笑意更濃,不覺摸出個符袋來,低首一看,這一個不是她所做,卻是歸菀住晏府時做成留下的,精巧別緻,五色絲線攢成朵玲瓏的梅花,綴在外頭,簡直可愛極了。
那是歸菀見她做嬰孩穿的小衣裳時,童心大發,也湊趣穿針走線拾掇起來的。她本害怕會觸及歸菀傷疤,卻見她只是一副爛漫神情,兩人皆心有靈犀似的,彼此不談舊事,便也過去。
她輕輕籲口氣,臉上忽的一灰,滿腹憂愁,晏清源又把菀妹妹帶去了前線,他到底安的什麼心?還有,這心頭,不知爲何,也總惶惶不安的,這麼一想,那點子笑意就滯在嘴角不動了,陰沉著個臉,一直到了積善寺,察覺馬車一停,調試出個得體的神態,悠悠地出來了。
積善寺這個地方,四處清幽,信衆不多,偶爾零星過去幾人,大都神色安然。媛華跟著老夫人來過多次,法門一入,似乎跟十丈軟紅隔的就遠了。
見了主持,彼此施禮還禮的,媛華把手一合什,見主持轉身吩咐小比丘些什麼,小比丘便將她一行人往後殿帶了,她抄的《法華經》從蓮花紋飾的八寶吉祥如意盒子中取出,同金紙果子,一併奉在了上頭。
還沒開始奉拜,肚子裡一陣咕嚕亂響,暗道不妙,定是貪涼多喝了碗冰鎮的梅子湯,這會要鬧起來,未免尷尬,趁人不備,悄悄退出殿外,輕車熟路的,就順著甬道拐去了淨房。
等整理好衣裙出來,這麼窸窸窣窣的好一陣過去了,媛華走到院子裡,只覺異樣,四下一瞧,除了離離松柏,嫋嫋香菸,方纔稀落的信衆竟散的一個也無,更顯得寶寺莊嚴,卻也因太過寂寥,而顯得冷清了。
正要往後殿去,前頭忽閃出個熟悉的身影來,鬼鬼祟祟的,張望一番,人就倏地消失在拐角處了,媛華不免納罕,喜鵲這丫頭又偷溜了打算逛集市去?
卻也懶得相管,沒走幾步,心頭忽砰砰跳了幾下,越發覺得四周不對頭,這個地方,她不是第一回來,平日就算香客再少,也決計不會這般空曠。遂把腳尖一轉,提裙朝前頭正殿走去,沒幾步,不知想到了什麼,想到喜鵲那個鬼鬼祟祟的模樣,心頭一緊,毫不遲疑的,又飛身仍朝後殿奔來。
後殿門口竟也無人,她一驚,一氣闖進來,定睛一看,老夫人還顫顫巍巍跪在蒲團上不起,嘴裡振振有詞,不知唸叨著什麼。兩個丫鬟則在兩側陪跪,明顯有些不耐了,卻又都是個相忍的表情,看媛華進來,扯出個無奈表情,媛華很貼心地回了個理解的笑容,那股驚悸勁兒,這才慢慢消散了。
她取了個蒲團,努努嘴兒,示意兩個丫頭去外頭相候,兩個丫頭正求之不得,衝媛華露出個“我們先出去”的表情,如蒙大赦似的,提著裙子,歡歡喜喜跨過門檻,其中一個忽回過頭,說道:
“老夫人,方纔主持說,有要事商議,請你侍奉過後一人過去敘話。”
一時間,殿內就餘她兩人,老夫人忽的一睜眼,一側眸,那份虔誠還沒褪,對媛華道:
“你也替小九祈個福罷。”
聽了這話,媛華溫順地點了點頭,心緒卻又亂了起來,她跪正了,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在老夫人的注視下,口中默唸幾句,鄭重伏拜了下去。
不知爲何,心頭猛地一酸,本不是篤信之人,卻無端思緒萬千,她在擡首的瞬間,望見那寶相莊嚴的大佛,悽然想道:
你若爲神,請將我雙親還有壽春所有殉城的將士帶往極樂,也保佑我和我的菀妹妹有一日能回故土。
這麼來回數次,老夫人似看得鐘意,這才微微頷首,掉過頭來,算著時辰差不多,想要起身,卻已經跪麻了腿腳,媛華忙過來攙扶。
兩人動作間,但覺身後晃來一道身影落下,還沒回神,被重重搡倒在地,就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兩人,尋常打扮,忽闖進殿中,並沒繼續動作,而是徑自衝到香案前頭,將燈油打翻、潑灑,動作迅疾異常--
媛華堪堪明白過來,尖叫聲剛起,瞳孔中忽升騰起大塊大塊的火焰,猶如雪花飄落又被風捲起,她聽見門軋軋而合的聲音,和熱火一道,轉瞬間就吞噬了明堂。
身子感到劇痛之際,最初的驚懼,忽變作風平浪靜,媛華伸出手,緊緊攥死了歸菀最後做的那隻符袋,她以爲她會想起很多。然而,空空如也,她知道逃不過,便微微一笑,盤腿坐起,腦中忽掠過個這一生都不曾有過的怪異想法:
也許這便是佛家涅槃。
於是,受聖人禮樂教化成長起來的年輕女郎,以坐姿,如坐化,拈花著塵,擁抱了焚身的熊熊火焰。
“走水了!”
一聲驚呼,不知是從哪個小比丘喉嚨眼裡嚷出來的,失魂落魄這麼往外一逃,忽被人一揪領子,他那張老實巴交的臉上已經是六神無主,對上雙細眉小眼,結結巴巴的,朝後殿一指:
“走水了……”
本在中院伺機而動的那羅延,一聽高呼,立馬兔子一樣躥了進來,攔下這個比丘,沒等問,順著他手指目光,頭皮猛地一麻:
“裡頭都有誰?!”
“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比丘抖如糠篩,那羅延一把將人摔開,幾個箭步奔到眼前,卻見火勢劇烈,扇門緊閉,後頭忽跟著跑進來幾個丫頭,一臉的驚惶,紛紛哭叫不止:
“快呀,老夫人跟顧娘子還都在裡頭呢!”
那羅延一聽,再也顧不得,上前“哐”的一腳把門踹開,甫一開門,熱浪直撲臉上,灼得人面皮子一燎,裡頭嗶嗶啵啵滔天的火苗正瘋狂舔舐,把個那羅延看傻了眼:
這情勢,根本衝不進去,人,是救不得了!
他怔怔立在那,身後漸漸圍上人來,奔走呼號的,搶著送水的,只見衆人忙得裡外不停,那羅延卻是個恍恍的神情,被人來回擠兌摩擦,也渾然不覺,眼前,就剩那片不滅的煙火海了。
忽的一個靈醒,那羅延擠出人羣,迅速一脧,見方纔問話的小比丘也混在外緣,一臉驚恐地盯著後殿出神,於是,出手如電,上前把人一拎,給拖到了清淨處,見他又要抖,噌的拔了匕首,抵上喉間:
“你再給我結巴不好好答話,我這就捅死你!”
小比丘不過十六七歲,早嚇得面如土色,喉嚨那,寒意森森,立下頭點如搗蒜。
“你看見走水時,那附近可還有其他人?”
小比丘吞嚥了一把口水,聲音直抖:“我沒看清,好像是有兩個香客從殿門口一閃過去了,可一眨眼,人,人就不見了,我不知是不是我花眼,還是,還是真有兩個人……”
“男人女人?”那羅延咄咄逼人。
“男,男人,我看著是男人……”小比丘眼淚都出來了,唯恐他那把匕首,一個不留神,就戳斷了喉嚨,拖著個哭腔,“不關我的事,我從經房過來的……”
後頭絮絮叨叨,那羅延沒工夫再聽,心中一沉,知道這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到底是什麼人,竟然能和他一樣摸得這麼準……他渾身一個戰慄,手一鬆,不知不覺地把小比丘丟開,見自己人尋過來了,忙一定神,兩人目光這麼一對,聽來人壓低聲音道:
“火小了些,屬下拖出來兩具燒焦的身子,丫鬟們認出了老夫人的金戒指,至於另一具,有一對珍珠耳璫,沒燒透,八成就是顧媛華了。”
說著,目光朝後一調,是在徵詢他要不要再去確認一番,那羅延只覺腳底一軟:顧媛華是死了,可老夫人卻也跟著死了。
正殿裡,他趕在一行人到之前灌滿的燈油,鋪陳的絹綾,應該是都派上了用場……那羅延兩道眉毛,擰出個深坑,一咬牙,說道:
“你去把晏府的人都召集一處,不許走動,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