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醒來時只有夏皇子陪在帳外。她凝神想了一陣子,忽然隨手抓起枕頭丟出帳子去,罵道:“流夏,你又誑我!”
夏皇子接住枕頭,微有些驚訝:“我又怎麼了?”
“你給我喝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恩?”
“你並未告訴我這樣東西喝了以後會胡言亂語。”
夏皇子笑了:“你如何胡言亂語了?”
雪晴然細想一回,覺得自己此前雖任性說了許多不該說的,好在似乎並未說出什麼令人在意之事,遂哼了一聲,翻身向裡。半晌,因帳外一點聲響也沒有,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夏皇子坐在案前,一手託著腮,正端詳著她那個枕頭竊笑。
她一翻身坐起來,正要開口,手底卻給一樣東西硌到。撿起來仔細看了一會,不禁露出個微笑來,也不去理會他了。
夏皇子正回過頭來,隔著紗帳,亦清楚地看到了她手中的東西,黛色的眼眸微微一閃,淺笑道:“你這鐲子,怎麼從來不戴著?”
雪晴然說:“我這就戴上。”
說罷當真往手上套。只覺一陣風亂起,夏皇子已經坐在她面前,一把將鐲子搶了去,卻將枕頭塞回她手中。
雪晴然看了他一會,忽然笑道:“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玄術……”
夏皇子也笑了:“誰讓你歲數越大倒越讓人操心。”
“我怎麼讓人操心了?”
“你那看人的眼光——”
他說到此覺得不好,立時收住,改口道:“已經過了半日,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雪晴然指著腦後說:“只這裡極痛。”
夏皇子忙撐起身去看。雪晴然趁機一把搶回他手中玉鐲,笑道:“不痛了,你走吧。”
“你——”
兩人當即動手爭鐲子。一時間鬧騰得帳中物什亂飛,倒像是兩隻小貓小狗爭食一般。雪晴然眼見自己沒有夏皇子手快,遂十分不厚道地將鐲子往身上藏。夏皇子年長幾歲,終究忌於她是個女孩,屢落下風。方此時,忽聽得院外報雪親王到了。
夏皇子連忙跳起來,直退到外室門口,站得端莊嚴整。一擡頭卻見阿緞也站在門口,整張面孔都是白的。遂輕笑一聲,並未言語。阿緞聽到笑聲微微擡眼,
正對上他的眼神,頓時腳下生寒,臉色更加不好,慌忙低下頭,用極低的聲音道:“奴婢什麼都不知道……”
那廂雪晴然自早上起就未曾穿戴梳洗,卻來不及再起來了,只好將散亂的東西隨便一攏,橫著心縮回了被子裡。
雪親王一進屋,先驚得揚起眉:“流夏,你怎麼在這裡?”
夏皇子說:“迴雪皇叔,我因要等皇叔上朝回來,纔想著不如來看看晴然妹妹。誰知等到現在……”
雪親王幾步走進內室,看到牀帳依然放著,頓時又一驚,一把掀起帳道:“蓮兒!”
雪晴然本想裝睡,卻聽這一聲喚滿是驚懼,想來他是怕她又病了,不禁滿心都是慚愧,忙起身應道:“父親,我沒事……”
雪親王定神看了看她的臉色,這才放下心來,問道:“既然沒事,怎會睡到這時候?”
雪晴然紅著臉說:“昨晚新編一首曲,忘了時候,快天亮才睡……再不敢了。”
外面,夏皇子無聲地擡起大袖,掩面而笑。忽然想到什麼,瞬間止住笑,肅然默立。雪親王仍走出來,尚未說話,夏皇子已向他跪下,低聲道:“雪皇叔,流夏再不敢這樣無禮了。”
雪晴然在內室聽到這一句,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忽想起從前在尚書府中情形,恍悟夏皇子光是這麼往門前一站,傳出去已經夠外面的人指點一年了。雖然是兄妹相稱,到底並無血緣。小時候再不像樣,最多被人說頑皮,如今卻不那麼簡單。這樣一想不禁覺得十分麻煩,連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嘆了口氣。
這聲嘆傳出去,雪親王和夏皇子都回頭看了一眼。雪親王說:“流夏,莫要如此。我正尋你有事,且去書房等著。”
夏皇子恭順地起身出去,雪晴然隨即轉出來道:“父親——”
雪親王一回頭,只見她長髮未挽,順著衣服如水般垂至膝上,眼神也如那黑髮一般,顏色雖冷,卻無羈無束,卓然不羣。他看著那與這人世格格不入的眼神,忍不住微微笑了,在她頭頂輕撫一下,嘆道:“流夏長於深宮,不得不處處留心那些俗禮,你與他如幼時一般便好。”
雪晴然粲然一笑。多年來,關心她的人時時都有,卻無一人能像雪親王一樣,願爲她的笑顏拋開這諸般約縛。即使他明知道,這之後有多少
代價等著他去付。
她淺聲說:“蓮兒已經不是小孩子,自當收斂心性,讓父親放心。”
雪親王拍拍她的頭,表示收下了這句話,便去書房了。雪晴然獨自在房中站了一會,隱隱覺得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卻無論如何記不起了。索性不再想,轉身走向鏡臺,一邊高高興興喚道:“阿緞,幫我挽起頭髮可好——”
阿緞默默跟過來,小心取出匣中那隻用了多年的玉簪。
雪親王來到書房,見夏皇子正垂手端立在門口等他。兩人進了門來各自落座,雪親王說:“周焉親王白禮,來我橫雲已一年有餘,卻始終未曾言明緣由。流夏,你如何看此事?”
夏皇子說:“流夏覺得,他多半是在找一樣東西。”
雪親王略一點頭,取過案上一盞茶:“且這樣東西找不到,他將難以回周焉覆命。”
“父皇多次議起,也推斷不出他所尋爲何。”
雪親王略略一停,又說:“今日他卻來見皇兄與我,說思鄉欲歸。”
夏皇子目光一動,心中閃過八九樣猜測,卻沒有說話。雪親王側過臉望著他,微微一笑:“卻又向橫雲提親,要帶我女兒一同回去。”
夏皇子也跟著牽起嘴角,黛色眼眸比平時更亮,唯眼角微微挑了起來:“父皇必是應了他一半。”
因他樂得作此人情,卻不願見怒於雪親王。
雪親王說:“白禮與橫雲約下,若能將蓮兒帶出雪王府一步,橫雲便應了他。”
夏皇子眼神閃了閃,忽然悟道:“有雪皇叔在此,便是他也難以依靠玄武之術硬帶走晴然,所以只能巧取。以白禮爲人,最先想到的辦法怕就是……用旁人作籌,威脅晴然自己出去。”
雪親王點點頭:“他已約了明日爲期。”
夏皇子起身向他一揖:“流夏自會安排好,不讓白禮從雪王府外帶人來。”
他得了雪親王點頭,便匆匆離了書房去。許久,雪親王將手中茶盞放回案上。細瓷杯盞一碰到幾案,頃刻化爲無數碎片,原來是承他手上力道,早已支持不起。
冷卻的茶水順著幾案流下,散發出苦澀的氣息。雪親王將手按在碎瓷上,默不作聲地按下去,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痛楚。四下寂然,無人看到他眼中悲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