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雲(yún)惠帝元年冬，忽然下了一場大雨。因爲(wèi)惠帝的賢名，後世人時常將這看作是上蒼賜予的祥兆。但對於這場不符合節(jié)令的雨，惠帝本人終其一生都諱莫如深。於是當(dāng)時在朝的百官，也都三緘其口。那夜的事，終是永遠(yuǎn)埋葬在了黑色夜雨中。

“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燈前伴君爲(wèi)棋局。終知君心不可與，此身願逐江海去。爲(wèi)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妙音的聲音清泠泠穿透夜雨，傳徹宮闈。歌聲終了，紅顏淚下。皇帝挑亮燈燭，親手拭去她滿面淚痕：“妙音，今夜此曲怎的這般悲涼？是因外面的雨麼？”

並無迴應(yīng)。他又問：“你覺得我誤了你麼？”

妙音淡淡一笑，搖搖頭。

就在這時，遙遙傳來寢殿大門被打開的聲音。皇帝疑道：“我已將衆(zhòng)人屏退，那門難道不是你親手關(guān)的？”

話音未落，已有無數(shù)腳步聲傳來。眨眼間便有一人來到榻前，恭恭敬敬請道：“驚擾父皇，兒臣惶恐。”

皇帝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雪輕楊，你不是稱病從千歲城回來的麼？不在鳳簫宮養(yǎng)病，竟然跑到這裡來。好大的膽量……”

楊皇子露出一個極淺淡的微笑，眼中皆是寒涼：“父皇，兒臣已在千歲城仔細(xì)看過，皇兄千霜雖有本事，卻非將才。請父皇速速召回皇兄，換流夏前往。如若不然，橫雲(yún)危亡。”

“你這口氣，倒和你那個皇叔好像。”

“雪皇叔爲(wèi)人方正高潔，輕楊怎敢自比。”

“滾回去。”

楊皇子對他一揖：“我已傳書著流夏回到王城，今日必要將千霜與流夏換了再回。”

皇帝已是怒極，切齒道：“若我就是不換，你要如何？”

話音未落，突然有一樣冷冷的東西橫在他頸上，耳畔傳來的是女子婉妙如歌的聲音：“陛下，還是換了吧。這刀刃上沾的毒太多，我怕會失了手。”

他少有如此震驚之時：“妙音……”

這一分神，楊皇子已來到帳中，將一把長劍也搭在他頸上。殿外有個懷抱古琴的身影飄飄搖搖進(jìn)來，一襲染墨長裙驚人心魄。雪晴然停住腳步，一笑涼薄：“楊皇兄，玄明正在殿外擦他的寶貝金錯刀。這宮中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是皇兄的人，我們兩個無人可殺了，正愁沒事做。若是陛下不肯，可將他交與蓮兒麼？我和夫君——他不知道我夫君是雲(yún)映湖的兒子吧——我們必定勸得他肯。”

皇帝到此時終於明白：“這是你的局！雪輕楊，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局！你竟然勾結(jié)雲(yún)氏餘孽，勾結(jié)雪慕寒的狐媚女兒！你們將千霜如何了！”

“他？他自然鎮(zhèn)守著千歲城。”楊皇子悠悠晃動了一下劍鋒，“父皇，你放心，我是不會殺他的。等到一切過去，我還有許多話要與他細(xì)細(xì)說完。”

皇帝凝神看著他：“蒼天無眼，寧妃當(dāng)年竟沒有毒死你！”

他目光微微向身側(cè)瞥過去，看著那個千霜皇后之後最令他掛心的枕邊人：“妙音，你卻因何——”

“奴婢楊妙音，並非姓楊。是蒙皇子垂憐，將自己名字與我做了個姓氏。”

閃電照亮了她蒼白如花的臉頰，那雙聰慧沉靜的眼睛裡是一片深深沉寂。她的眼睛從來如此，無論是獨(dú)

自靜坐，還是婉轉(zhuǎn)承歡時，她眼裡都不曾有過一絲波瀾。箇中緣由，卻到今時今日才盡昭然。

“好一聲‘奴婢’呵，”皇帝連連點(diǎn)頭，怒極反笑，“知君斷腸共君語，燈前伴君爲(wèi)棋局。你心裡始終是將自己看做他的奴才吧？好個賤婢！”

“奴婢自幼在鳳簫宮當(dāng)差，父親是前朝御醫(yī)，因與雲(yún)映湖交好而被問罪滅門。奴婢姊妹三人得皇子搭救，分別留在鳳簫宮三位皇嗣身邊，縱然爲(wèi)奴爲(wèi)髡，也再難報此深恩。”

“你——”

楊皇子手中劍鋒一轉(zhuǎn)：“她賠給你的已經(jīng)夠多。父皇，你佔(zhàn)了四皇叔的皇位這麼久，是時候?qū)⑺怀鰜砹恕！?

窗外一個炸雷響起，映出三人蒼白的臉。

皇帝聲音中傳出了無法形容的憤怒：“真沒想到，我到底還是養(yǎng)了一頭狼……更想不到，居然會是你！”

楊皇子冷冷地看著他，讓劍鋒離他更近一些：“命不由人啊，父皇，但凡你能對流夏和雲(yún)凰稍好一點(diǎn)，我也不至於做這頭狼。”

“我已對得起他們！”

楊皇子聞言立時揚(yáng)起眉，眼中寒涼遮不住恨色：“你明知雲(yún)凰被誰毒害，卻裝作無事，對那蛇蠍心腸的母女加倍榮寵。就算羽華親口指認(rèn)寧妃蘇氏毒害皇嗣，你都只是將她關(guān)進(jìn)冷宮，這也是對得起？你可知雲(yún)凰死後三年，流夏七月裡都時時冷得打顫，只因他感受得到雙生姊妹的屍骨在皇陵受凍。虎毒尚不食子，你卻樂得看雲(yún)凰和流夏骨肉分離，生不如死，你還是人麼？羽華爲(wèi)尋雲(yún)明逃出皇宮，你四處尋她，流夏出宮，你便暗地叫人追殺他。他爲(wèi)橫雲(yún)捨身忘我，卻換來你百般猜忌，像對雪皇叔一樣對他，以致朝臣不安，民心動盪。父皇，幸好我的心性像你，此事才終能大白於天下，流夏纔有出頭之日。輕楊謝過你！”

“你……”皇帝聲音益發(fā)顫抖，“雪輕楊，你不像我，你像你母妃，你和她一般無恥……”

楊皇子輕笑一聲：“世上無人比你更無恥。你心裡清楚流夏與雲(yún)凰是怎麼得來的，那時我還不懂事，卻清楚記得那晚母妃的哭聲從隔壁院裡傳來，是我一生中再未曾聽過的慘痛。她懷我時，因被檢出是個皇子而遭寧皇妃嫉恨，對她百般摧折，終於母子都落下一身病痛。這些你不管也罷，竟還有臉再強(qiáng)迫她，真是和你兒子一個德行。你是爲(wèi)了自己取樂，還是爲(wèi)了折磨她？”

閃電再起，他的挺拔身形立在電光中，現(xiàn)出一個完美的輪廓。皇帝突然露出了悟的神情，旋即發(fā)出一聲怒吼：“雪輕楊，你是他的兒子！你是雪晴然的兄長！”

又是一聲沉悶的雷鳴。雪晴然捏住手心的青玉碎片，那是楊皇子用來擊斷她琴絃的藥罐碎片，上面刻著四個難以分辨的小字：慕寒我父。

她便是在軍前看到了這四個字，才下定決心相信了他。

楊皇子突然哈哈大笑，絲毫不顧手中的劍已經(jīng)緊貼在皇帝頸上。原來他的笑聲與夏皇子這樣相似，悅耳動聽，清亮惑人。

“是呢，我雪輕楊自己也常常這樣自欺欺人，假裝我是他的兒子，是晴然的親哥哥。”他大笑著說，“我從小就知道母妃愛慕雪皇叔，幼時因此常愛去看鏡子，希望自己越來越像皇叔，好能告訴自己，我是他的兒子。我希望像他一樣威武挺拔，有墨玉色的眼睛，做事光明磊落。我亦曾羨慕晴然，因她有個世間

無雙的好父親。”

他的笑聲好不容易止住了：“可惜母妃與流夏，都沒有足夠的勇氣與愛慕之人相守。我與皇叔毫無血緣，晴然亦未嫁與流夏。流夏爲(wèi)了橫雲(yún)，爲(wèi)了你，連最愛的女子也放棄了，你們卻還是容不下他。雪皇叔也被你沒來由害死，害我連個念想都沒得留下。我只好越來越像你，最終弄成了這個樣子。”

他頓住話鋒，目光在妙音臉上一轉(zhuǎn)，又收回了。

“……雪輕楊！！你這，你這……”皇帝已經(jīng)說不出話。沒有任何語言能形容出他心中怒火。

楊皇子又笑了，像是有些厭倦了這樣的姿勢。他邊笑邊說：“晴然，竟讓你聽到這樣難爲(wèi)情的事，實(shí)在過意不去。快縛了這個倒行逆施昏聵窩囊的人，給我皇叔報仇吧。”

雪晴然立時撥動琴絃編結(jié)出一個弦夢，那無形的索，直將皇帝身上勒出血來。她拖著他轉(zhuǎn)身要走，楊皇子亦要走，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喚：“皇子……”

兩人都回頭去。燈燭陰影裡，妙音猶散著頭髮，衣衫凌亂。只有她的目光依然沉靜，聲音也未有任何動盪：“皇子，妙音這顆棋子，現(xiàn)在何去何從？”

沒有回答。妙音又說：“她可是……已在你的青玉藥罐裡了？”

依然沒有回答。妙音在榻上跪下，朝他叩首三次，然後拿起方纔的短刀，翻手向自己胸前刺下。

一聲輕響，是一枚銀針擊中刀身，將那把沾了毒的短刀震了開去。楊皇子走到榻前，將刀小心裹好，然後俯身抱住妙音，在她脣上深深一吻。妙音驚得想要退開，卻終歸只是略略掙扎一下，便任由他去了。閃電光裡，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歡暢流下，帶著悲絕的淒涼。

皇帝亦看到這一幕，他的聲音已經(jīng)聽不出原樣：“她的后妃之名，已經(jīng)名歸實(shí)至。雪輕楊，你心裡還有一絲一毫的人倫德行麼？”

楊皇子和妙音聞言同時回過頭來，電光雷聲裡，那是兩張同樣清秀動人的面孔，年華正好，隱沒哀愁。楊皇子微微一笑，聲音輕如落雪：“沒有。因爲(wèi)我像你。”

說罷將那個柔弱安靜的女子抱起，直來到他面前。妙音眼中泛起恥辱顏色，不禁擡袖去遮自己的臉。楊皇子說：“我抱你，不好麼？”

她慢慢移開袖，伸手攀住他的肩，顫聲應(yīng)道：“好。”

楊皇子看著皇帝，露出個淺笑：“從前，她是我的女人。以後，她是我的皇后。”

皇帝張了幾次嘴都沒有發(fā)出聲音。然後，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倒在了地上。

雪晴然冷笑道：“強(qiáng)盜，你偷了四皇叔的皇位，奪了我夫家的家業(yè)，搶了我父親的王府，還欺負(fù)我哥哥喜歡的人，你有什麼血好吐。你要吐，不如等千霜回來再吐。”

皇帝只剩最後一口氣，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卻發(fā)不出聲。雪晴然轉(zhuǎn)頭看著楊皇子：“千霜回來了，我們怎麼處置他？”

楊皇子說：“我皇兄千霜生性\愛琴，就讓他也變成張好琴。雙手、雙腳、雙膝、頭頸，剛好七絃。”

“這張琴蓮兒喜歡，不知在琴上彈些什麼曲子好？”

“他是太子，離皇位最近，一曲《望帝鄉(xiāng)》自然合適。這首曲，父皇也很喜歡。”

“不過他只能望望而已，所以還須得補(bǔ)一曲《好事終》才行。”

“依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