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皇宮,水泄不通。皇帝下了諭旨,一切人等,無論是拿普通出宮令牌,還是皇族手諭,甚至是雪氏九重蓮玉牌,都不得放行出宮。
待玄明尋到一身禁軍的衣服換上,最後一批弓箭手也已離開。他實(shí)在等不得再尋機(jī)會(huì),乾脆順著御花園的紫藤架攀上幾丈高的宮牆,冒險(xiǎn)出來了。饒是如此,趕到雪王府時(shí),看到的已是殘局。
他從離開王府的人身上嗅出濃烈的血腥。那些人裡沒有雪晴然,令他愈發(fā)亂了陣腳,在偌大的雪王府中四處亂撞,始終尋她不著。晴雪院中一片狼藉,東西搬的搬,砸的砸。她的琴落在地上,弦也斷了。甚至牀頭錦帳都未能倖免,被扯得破破碎碎散落滿地。
她不在。
他在雜亂的屋子裡坐下,取過那琴來,一邊試著將琴絃接回去,一邊強(qiáng)迫自己靜下心細(xì)想。琴絃鬆散,他的手有些顫,結(jié)了幾次都不成。禁軍們殺了許多人,可他一路並未見到任何血跡。外面遍地落雪,卻只有薄薄一層,並不能覆住那麼多血痕。這府裡還有什麼地方能這樣完好地掩住血的顏色--
琴絃續(xù)結(jié),他忽然明白了,忙放下琴,起身朝著蓮池趕去。想到雪晴然身在距蓮池那麼近的地方,他慌得連腳步也不穩(wěn)。此情此境下她會(huì)做出什麼事,他實(shí)在太清楚了。他久已看出,她習(xí)慣於凡事都一個(gè)人硬撐,一旦撐不住時(shí),便會(huì)做出最危險(xiǎn)的舉動(dòng)。
月光靜靜落下,照亮滿地悲涼。蓮池上正有一個(gè)影子踏著凌亂紛飛的舞步,舞出一段傷心悲絕。蒼涼的月光靜靜落在默然無聲的冰蓮上,她的衣袂和著淚水四下飛濺。
遠(yuǎn)處傳來一聲沉悶鈍響,是雪王府的門匾被硬生生扯斷。蓮池上的人影一滯,旋即發(fā)出一聲無法言說的悲泣,終於向著池水中一躍落下。
玄明此一驚非同小可,他深知那千古寒池的厲害,人一落下,再無活路。
這個(gè)念頭出現(xiàn)的時(shí)候,他已趕至池邊,跟著跳了下去。
月光穿透池水照下來,可以見到雪晴然的白色身影正向池水深處緩緩墜去。玄明趕上她,雙手將她拖住。他感到有一股力量,也許是水流,也許是冰蓮根鬚,也許是其他什麼,正將她向著池水更深處拉去。
幽暗中,池底赫然現(xiàn)出一個(gè)黑黝黝的漩渦,江濤的聲音隱隱傳來,打破了蓮池中的寂靜。雪晴然的身子如同著了魔一般,急速地向著其中落去。
玄明單手將她死死挽住,另一隻手抓緊冰蓮的長枝,那上面有許多細(xì)密的小刺,瞬間刺破了他手心,寒氣隨之順著傷口流入,瞬間瀰漫到全身各處。雪晴然的身體卻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拉扯著,不可抗拒地向著漩渦墜去。蓮花莖葉被扯斷幾許,兩人還是一起落了下去。雪晴然的衣袖甫一觸到漩渦邊緣,即刻消失不見。他來不及細(xì)想,盡全力翻過身,將自己換到離漩渦較近的一側(cè)。
那漩渦卻在這個(gè)瞬間,倏然不見了。
池底恢復(fù)成一片磷光幽暗的冰面,
玄明撐不住,嗆了一口奇寒的池水,那感覺便如無數(shù)鋼針猛然扎進(jìn)肺裡,血當(dāng)即涌出來,絲絲縷縷染紅了池水。
然而他終是沒有放手,帶著雪晴然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離那個(gè)可怖的漩渦,浮出了水面。
冷月無聲,映在鐵色的天頂猶如一點(diǎn)淚痕。他抱著雪晴然坐在寂靜的蓮池邊,低聲道:“公主,公主!”
懷中女子面孔白得近乎透明,身上沒有一絲溫度,就像一尊白玉雕像,對(duì)他的呼喚全然不覺。
片刻安靜。他再難自持,泣不成聲:“蓮兒--”
他拼命想爲(wèi)她擋住四面的寒冷,擋住風(fēng),擋住月亮,擋住死亡。他喊著她的名字,希望她能聽到,能迴應(yīng),能稍微暖一點(diǎn)。他的淚一顆趕著一顆砸落,全都碎了。雪晴然不動(dòng),不言,沒有一絲溫度。四下寂然,只剩他的喚聲。他的手觸到一樣冰涼的東西,低頭望去,是她腕上的硃紅手串。
他將那手串連同她的纖瘦手腕一同握住,抵在自己脣邊。他可有多惱恨自己。
“全是我不對(duì),全是我不對(duì),我本不該離開你身邊,我本不該心懷不甘,賭氣離開你身邊。蓮兒,我竟有這樣自私任性!”
風(fēng)捲起地上殘雪,他卻渾然不覺衣衫已被凍作冰凌,只將雪晴然抱得更緊,不讓她受更多寒氣。他恨不得自己僅存的一點(diǎn)溫度全都給了她,好能替她死了。
突然間,雪晴然猛地咳嗽起來。
玄明睜大眼睛,十分小心地低頭去看,雪晴然真的醒了過來,好一陣咳嗽,這才急促地喘息著,微微擡起眼簾,無聲地喚著父親。
玄明說:“是我。”
雪晴然聞聲不語,半晌,纔有些費(fèi)力地?cái)E起頭,漸漸認(rèn)出了他。她微啓脣,卻只能做出一個(gè)喚他名字的口型。
“是我。”
雪晴然窩在他懷裡,嘴脣動(dòng)了幾次,忽然顫顫擡袖掩口,無聲地哭了。玄明終於注意到這異樣,忙問道:“公主,你怎麼了?”
雪晴然摸著自己的喉嚨,仍然發(fā)不出聲音。玄明心中愈冷,低聲道:“難道他們……”
半夏。她無聲地說。旋即掩面而泣。
“半夏之毒我可以解,公主不必難過。”玄明低頭拭去她的淚,“只是這橫雲(yún)終是個(gè)是非之地。公主,我們離了這裡吧。”
她含淚擡起頭。去哪?
“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我陪著你,給你建一座四季有花的院子,讓你自由地活著,不再受這些委屈。你喜歡茶花,就種上滿院茶花。喜歡蓮,就栽植一池白蓮。你只要撫琴,跳舞,飲茶,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了。舉天之下,什麼樣的好琴,我也尋得到。什麼樣的好茶,我也配得出。”
雪晴然淚如雨下,一邊點(diǎn)頭,一邊緊握住他的冰冷衣襟。忽然她又想起一事,急急指向一邊。
小白。
兩人尋到白夜。玄明察看片刻,從白夜身上搜出傷藥,拔了箭簇,幫他裹了傷。
又從自己懷中取出已經(jīng)浸溼的藥,灌到他口中。
“傷得極重。”他輕聲說,“但他必定可以活下來。我先安頓了公主,再來接他。”
雪晴然渾然不覺身上寒冷,只望著他,信服地點(diǎn)點(diǎn)頭。玄明將白夜小心背起,送到最近的屋子裡。立刻又折回蓮池邊,扶起雪晴然往外走。
就在此時(shí),突然傳來了一個(gè)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晴然!”
雪晴然慢慢回過頭。夏皇子跑過來,匆匆解下自己披風(fēng)裹在她身上:“晴然,怎樣了?可受傷了?”
雪晴然默然不語,一點(diǎn)點(diǎn)退到玄明身後。
夏皇子微微停了一下,一雙美麗的黛色眼睛望著她身邊的人,倏然翻涌起冷色:“玄明?你怎能私自出宮?”
月光照亮了玄明一身結(jié)了冰的衣服,他有些明白了,不禁變作震驚神色:“晴然,你做了什麼傻事!”
雪晴然哽咽著發(fā)不出聲音,夏皇子忙朝她伸出手。玄明幾乎是同時(shí)將她擁入懷裡,低聲道:“公主,我們走。”
說罷就要扶著她轉(zhuǎn)身,卻因浸了滿身傷及筋骨的寒氣,終於撐不過,身子微晃了一下。夏皇子看得清楚,就在這個(gè)瞬間將雪晴然從他手臂中奪了過來。玄明只來得及牽住她一隻手,夏皇子猛一轉(zhuǎn)身,將他那隻手也甩開,沉聲道:“玄明,你今日之罪,當(dāng)滅九族!”
玄明一笑,毫不掩飾怒色:“我今日何罪?”
夏皇子微一回頭,眼神中清清楚楚映出殺機(jī):“你敢鼓惑公主。”
“雪流夏。”玄明向前走了一步,怒極反笑,“口口聲聲盡是甜言蜜語,卻回回都只坐視她的苦楚,算計(jì)於她。你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問別人的罪?”
夏皇子單手挽著雪晴然,另一隻手拔出了隨身佩劍:“收聲。我不是羽華,不會(huì)由著你高興!”
玄明並未躲閃。雪晴然卻雙手顫顫握住劍柄,不住地?fù)u著頭。她的手不住發(fā)顫,不知是因爲(wèi)寒冷,還是因爲(wèi)極度的恐懼。
夏皇子輕聲道:“晴然,若我果然殺了他,你要怎樣?你恨我麼?”
雪晴然搖搖頭,推開他手臂,顫顫巍巍向前邁出兩步,站到玄明身前。然後她迴轉(zhuǎn)身,抓著夏皇子的劍指向自己胸前。劍光冰冷,她卻毫無畏懼,只剩一脈悲慼。
玄明若死,我也不活了。
夏皇子難掩眼中傷懷,微微咬了咬牙,終還是輕聲說:“晴然,我不傷他,你快放開手。”
雪晴然定定看了他一會(huì),這才慢慢鬆了手,回身倚在玄明身邊。片刻安靜,然後她仰起臉,望著玄明:
我們走吧。
四周漸漸靜了下來,巨大的府院彷彿已經(jīng)化爲(wèi)一片廢墟。
夏皇子看著面前兩人相偎相依的模樣,只覺得比落入寒池更冷。他不動(dòng)聲色地收起劍:“晴然,莫要悲痛至此。皇兄千霜已得父皇同意,免除雪皇叔刑罰,只幽居思過即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