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月,雪晴然已有些察覺到這景福酒樓的不尋常。來往此地的人看似平常富商,聽其言談卻多隱隱涉及朝中事。有時酒樓上下觥籌之間,竟可探知朝中一切細微秘聞。就在這半月裡,她已聽說蘇尚書正謀劃著要扳倒什麼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頗憂心了一陣,後想到雪親王早已被扳倒了,不再是蘇尚書謀害的對象,這才稍稍安心些許。
又聽到隱隱風聲,說皇帝專寵妙妃,因甘皇妃出言折辱了她,幾乎要將四皇子雁回強行換給妙妃撫養。只是妙妃自己不願,這才作罷。
更有江夏水患將平,念丞相不日將榮歸王城之說。外面似乎有許多人都在準備託人將自己引薦給他,但酒樓中的人又似都很不屑。
雪晴然聽得心中悲涼,琴聲也跟著變了。有人從樓上探出身道:“雪姑娘今天的琴聲怎麼這般悲楚?可是夥計又欺負你了?”
雪晴然不想惹是非,看看時候差不多,便住了琴聲要走。旁有一人冷笑道:“區區一個琴女,竟敢這般目中無人。掌櫃的,你是哪裡尋了這麼有氣性的人來?”
這酒樓裡素日少有喧譁,此時橫生枝節,其餘人愈發安靜。掌櫃已過去賠禮,雪晴然又要走,卻聽那人傲慢地說:“本公子又不是跟你生氣,你來賠什麼禮!去叫那琴女過來!”
雪晴然再想走已不可能,只得被催著上樓,到了那一桌。座首便是那自稱公子的人,橫眉立目好不跋扈。上下打量她一番,便傲然道:“見了我等,怎麼不施禮?”
掌櫃忙說:“蘇公子,雪姑娘不能說話,是個可憐人。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公子包涵。”
“施禮要用嘴麼?”那蘇公子說罷,突然毫無預兆地將雪晴然拉到面前,“她分明是在看不起本公子!”
雪晴然生怕再出事端,連忙朝他連連作揖。蘇公子冷道:“現在想起作揖已經晚了。你若真誠心賠禮,便跪下來將這一桌的酒杯都斟滿。”
雪晴然只得壓住氣,當真跪下來,逐個將酒杯斟滿酒。只是到了蘇公子面前的那一個時,他卻突然伸手來扯她面上薄巾。雪晴然大驚之下本能一躲,不意手中酒壺因此撞在了
他的杯盞上。酒杯落地粉碎,濺得到處都是酒水。蘇公子大怒道:“沒規沒距的野貨!你作死!”
說罷擡手便要打。電光石火間,有個人一把將雪晴然拉到身後,低聲道:“公子息怒,小人有要事相告。”
雪晴然驚魂未定地擡起頭,原來是那仇公子。蘇公子雖氣惱,但聽得“要事”二字,還是重新坐下了。少年回過頭來對她親切一笑,輕聲說:“雪姑娘受驚了,明日再會吧。”
雪晴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急急離了酒樓。
翌日仇公子果然一早便在酒樓裡,雪晴然又謝過他。他只笑道:“蘇公子昨日是誤會了姑娘,我已跟他解釋過,無礙了。倒是今日蘇公子生辰,在下原想送公子一樣好禮,現在卻不成了。”
雪晴然不解,他說:“蘇公子喜歡歌舞,本想有姑娘的琴聲,再請有名的舞者來,自是極好。奈何那跳舞的先生今日病得厲害,我卻已經約下蘇公子了。萬一公子以爲是我愚弄他,怕連這酒樓的老闆也要受牽連。”
說罷露出個苦笑,自己發愁去了。
雪晴然猶豫了一陣,終還是走過去,碰了碰他的手臂,又指了指自己。
仇公子想了片刻,忽然兩眼發亮道:“難道姑娘不僅精通琴藝,也會跳舞?”
雪晴然搖一搖頭,又點點頭。仇公子歡喜極了,連忙千恩萬謝,尋人幫她張羅舞衣。
晌午時分,果然酒樓裡賓客滿座,都在祝賀蘇公子。這時仇公子上前道:“蘇公子,小人昨日說的好戲,可請公子過目。”
便示意雪晴然登場。雪晴然已換了舞者著裝,只是臉上仍用一塊巾遮住。她將琴放下,慢慢跳了幾個舞步,忽然一躍踏到了琴絃上。衆人一驚,卻見她舞步輕盈,就用足尖挑撥琴絃,竟也奏出了一首曲。
無人不看得呆住。仇公子喜極,亦過來,隨著她翩翩起舞。兩人配合默契,一曲終了,仇公子牽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蘇公子面前,笑道:“公子,可好看?”
蘇公子點點頭,酒樓上下一片喝彩。雪晴然覺得欠下的人情總算是還了,亦心下寬慰。就在這時,忽覺面上一涼,那張蒙面的
薄巾被人扯了下去。
她驚出了冷汗,待要回頭,仇公子已經將她牢牢環在懷中,極親暱地抱著她轉向整座酒樓上下,笑問道:“大人們也覺得好看麼?”
在場已經有人發出了低低的驚呼,更多人不知所以,只點頭稱是。雪晴然用力掙扎,卻發現他已用了玄術制住她。她驚疑地看著這少年,他卻並不看她,只收盡笑容,對著諸人道:“大人們難道認不出,這個供人調笑的舞姬,便是雪慕寒的親女兒!”
雪晴然只覺得落入了冰窟之中,渾身上下都冷得打顫。少年的聲音益冷:“雪字是橫雲皇族尊諱。有哪個賣藝的琴女膽敢受得起這一聲'雪姑娘'的?當日你點頭的那一刻,我已認出你了。”
他又回頭道:“蘇公子,今天的戲,可好看麼?”
蘇公子大笑道:“怎麼不好看!雪慕寒的女兒像只小鳥似的取悅我們,連衣服都是尚書府侍衛給她換上的。她昨天還跪在地上陪我喝酒了吧?”
“是。公子,她還曾跟小人借了銀子未還呢。”
酒樓上下都傳出了笑聲。蘇公子看著他道:“這傳出去,可是多少年的好故事!清遠,你就不怕雪慕寒的爪牙餘孽向你尋仇麼?”
少年冷笑道:“當年雪慕寒在王殿之上,將我親如手足的白羽衛弟兄一個個殘殺,直到今日我還夜夜夢到那時光景!誰來找我,我必奉陪到底。”
“當時不是她擋下最後一箭,救了你的命麼?你爲何還要這樣對她?”
少年沉默片刻,漠然道:“她救我多少次,也不能將哥哥們的性命還來。”
蘇公子笑著搖搖頭,目光轉向雪晴然:“我時常聽我表妹羽華恨你不死,原來恨你的遠不止她一個。這都是雪慕寒給你做下的孽,你要怨,怨他去吧。”
雪晴然側過臉望著那少年,淡淡一笑,低聲說:“仇清遠,你抱夠了麼?”
少年一怔,不由自主地放開了雙臂。雪晴然慢慢走向自己的琴,慢慢將它抱起,慢慢走過酒樓廳堂,在嘲諷的笑聲中慢慢走出了門去。
她身上依舊穿著單薄的舞衣,可她像是感覺不到刺骨的冷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