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道從何時起,也許就是從那個還是郡主的五歲女孩被人抱出蓮池,臉色蒼白沒了呼吸的一瞬間開始,似劍鋒般凌厲桀驁的橫雲雪親王,彷彿下了決心,要用盡一生時間,不計任何後果,拋棄一切底線和原則,寵溺她,縱容她,直到她的生命中只有自由歡樂。
此刻,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孩正慵懶地倚在琴案上,單手撥著琴絃,聲音裡還帶著睡意:“父親已經去朝中了?怎麼沒有叫我?”
阿緞說:“雪王爺說公主這兩天受累了,不讓叫醒公主。還說等公主醒了,就在院裡彈彈琴曲,玩玩鞦韆,等他回來便好,不必去朝中了。”
雪晴然停住手,仔細思量一陣,問道:“他走的時候,怎樣神情?”
阿緞想了想,遲疑道:“奴婢不敢說準,覺得雪王爺好像眼神比平日更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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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還有兩個侍女候在外間,也跟著應道:“確是有些個。”
雪晴然再想一想,起身道:“我看我還是跟去的好。”
阿緞忙勸道:“公主,這中途過去,可比稱病不去更失禮得多。”
雪晴然說:“那麼我就在殿外看看便回。”
是日天青雲淡,風和日麗。王殿上下一團祥和,唯有雪王府公主雪晴然的席位空著。禮官有些爲難地跑到雪親王面前,低聲問:“雪王爺恕罪,不知公主她……”
雪親王說:“她今天不來。”
禮官略一遲疑,十分識相地退回御座旁,直接吼了聲上朝。
因近年始終無災無戰,每回上朝所議之事也都令許多下級官員連連瞌睡。這一天照例不過呈上些周焉邊境和平友好,江夏茶樓茶水質量下降引發客人不滿,王城中又有幾個莽夫想去西方無冬之境定居被及時勸阻等雞毛蒜皮的事情。
看看沒什麼人說話了,照例當由皇帝總結陳詞。忽然夏皇子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父皇,兒臣有事請奏。”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朝臣們猛然精神一震,紛紛偷眼瞄過來。因爲夏皇子主持朝堂已久,早就不會因一些平常決定用到“請奏”二字。連皇帝的雙眼也由半圓變成了一個不規則圓:“何事?”
夏皇子說:“念學士所呈百花圖,標繪藥草共計一百零八處,其中七十二處無法查實,故此來報,想請念學士澄清。”
此言一出,頓時一片混亂,衆人先是驚詫於他動作之快,短短數日竟已將圖一一覈對過,旋即回過神來,人人都有種到手個錢袋,轉眼又被偷了的感覺。念丞相怒視著君顏,隱約可見其鬍子有些微微上翹。
君顏起身到他面前跪下,從從容容地說:“此七十二處藥草是人手栽種培植,圖上標繪的原是採藥人住處。君顏願再去與這些人聯絡,請其不要隨意離開住處。”
念丞相屏住呼吸看著夏皇子,生怕他會搖頭。片刻,夏皇子略一點頭:“有勞。”
君顏謝過他,待要起身,夏皇子又說:“流夏自幼身居王城,見識不多,甚感慚愧。如今有此機會,就請念學士也捎帶將這七十二樣藥草各帶回來些,大家一同長長見識。想必在場許多朝臣也與流夏一般好奇。”
殿上立即響起一片附和聲。雖然有些人覺得這要求似乎略嫌苛刻,但總歸是看熱鬧不怕事大,何況那許多藥草奇花,一直以來也就是個傳說,自水月茶莊沒了以後更加無跡可尋,能見一見也不枉此生,哪有半個理由不湊此熱鬧。
君顏擡頭看了夏皇子一眼,又低下頭,應了一聲,起身回了席位。
皇帝的目光亦在夏皇子身上淡淡一掃,旋即轉向禮官,正要囑咐退朝,忽然又有一人緩步行至玉階下,沉聲道:“陛下,臣弟尚有一事。”
風止塵息。朝堂上下再無一雙眼睛是半圓。雪親王輕輕撩起眼簾,眼神如同冰蓮池水一般凜冽凌厲,極盡深寒。
夏皇子默默退回皇帝身邊,垂手端立。豔麗的黛色眼眸中有一層極薄極薄,卻揮之不去的陰翳。
“羽華生辰當日宴請各家後輩,因大雨連綿,翌日方散。我女晴然歸來路上,身邊侍衛全中了曼陀羅之毒,玄術盡廢。又遇橋毀路斷,只得繞道行走。”
他略一停,四周已靜得只剩呼吸聲。那日有子女去赴宴的朝臣都個個先白了臉,因他們子女無人遇到橋毀路斷之事。
“行至深山,突然遇襲,隨行二十八人,並一個尚未成年的婢女,只有兩人活著回到王府。”
大殿上下響起了幾個愕然的“啊”“呃”聲,又迅速消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靜。再無一人心懷好奇,因雪親王眼中少有的閃過了恨色。
“我女身邊侍衛,身受十餘處重傷,歸來時只帶了一樣東西。雖被血污染透了,好在未失原樣,想必還可以辨認出。”
他將一隻手伸向前面,慢慢展開,露出掌中一截鑲嵌白羽的箭柄,上面血跡已經乾涸。
“在場許多人在宮中時日都長於我,想必還可認出,這是白羽衛的箭吧?”
羽華猛地站起身,朝著這邊跪下,聲音怕得失了原樣:“雪皇叔!羽華不知此事!皇叔饒我!”
雪親王微一側目,羽華頓時驚叫一聲,不顧一切地跑到皇帝身邊:“女兒不知此事,父皇救我!父皇!”
皇帝目光急轉,動了幾次脣才發出聲:“白羽衛是你出生之日,我親自挑選來給你的親衛,羽華,可是你管教不嚴,致使皇宮親衛中出了叛逆?”
羽華慌不擇言,急道:“女兒沒有--”
說到中途總算明白,連忙改口道:“正是如此!女兒此去別院,並未帶任何一個白羽衛!想必是有人自己要去……要去害她!”
皇帝正要再說,雪親王的聲音已冷冷傳來:“既然如此,就請皇侄將白羽衛叫出來審上一審。”
聞聽此言,羽華
驚得臉色發白,求助地看著皇帝,顧不得擦去一串串滾落的眼淚:“父皇,父皇……”
夏皇子回過頭來,靜靜看著她:“羽華,朝堂上怎好如此失儀?還不聽皇叔的話?”
他一直站在御座前,與羽華離得極近。羽華驚恐的目光在他腰間劍上微微一停,當即從懷裡取出一支晶瑩發亮的白羽遞給他,轉身退回了席上。然人人都看出,她坐下後,仍一直在渾身打顫。
夏皇子走下玉階,雙手將白羽送上。雪親王得了那片白羽,冷眼審視片刻,揚眉道:“白羽之上六十處絨紋,便是說白羽衛共有六十人吧?”
羽華不敢看他,顫顫點頭。
雪親王不再看她,不再看任何人,轉身面向殿外:“我要這六十人即刻立於殿前,一個莫少。”
只過了片刻,一隊身穿黑衣的侍衛疾步跑到殿前。每一人都遮住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睛。他們背上,是裝滿羽箭的箭筒。
雪親王緩步走到爲首一人面前,冷冷問道:“爲何只有四十一人在此?餘下十九人何在?”
那白羽衛略一回頭,沉聲道:“迴雪王爺,他們……得公主恩準,出宮喝酒去了。”
雪親王回頭看著羽華道:“可有這等巧事?”
羽華聽得這一問,身子愈發顫抖,低聲道:“回,迴雪皇叔……羽華……不知道……”
話音未落,雪親王已從侍衛背上取下弓箭,將羽箭抵在他喉嚨上,拉滿弓射了過去。
後面的白羽衛只見同伴身子一頓便倒在面前,還未來得及明白,自己背上羽箭也被雪親王取了過去。等他看清同伴頸上貫穿的羽箭時,自己也已向著他倒過去。
大殿內外只剩下一聲聲不疾不徐的弓弦顫動聲。沒有一人敢動,更無人敢開口。
數年來,在這朝堂上有過多少明爭暗奪,無數人煞費苦心,將雪親王手中權力一絲絲剝落了去。可直到今日,當他將羽箭一支支抵著白羽衛的喉嚨射過去的時候,人們才忽然發覺,即使沒有一兵一卒,這個穿著墨染長袍的人依然可以讓他們嚇得流汗,嚇得發顫,嚇得連一根手指都不敢動。
羽華髮出一個沉悶的呻/吟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殿外白羽衛情知今日難逃此劫,大多閉起眼,只等那一箭來了好得解脫。站在最末的雖蒙著臉,看身形卻可知還是個少年,眼見得四十個同伴一個個在面前倒下去,連掙扎一下都沒有便無辜死去,露在外的眼中不由得蓄滿淚水。
然淚水不及墜落,雪親王已將羽箭對準他。少年身子抖得有如篩糠,一聲壓抑著的哽咽如斷絃般喑啞。王殿上下皆聽到這一聲哽咽,卻無一人擡頭。夏皇子微微抿緊嘴脣,依然默立皇帝身邊。即使是他,也不敢在此時發話。
就在此時,忽聽有人急切地喚道:“不要殺他!”
夏皇子鬆開嘴脣,無聲地嘆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