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墜，雪晴然半睡半醒倚在馬車中，全身沒有半分力氣。百毒斷腸散毒性未盡，她仍能感受到隱隱痛楚。但比這更讓人痛的是夏皇子黛眸中的悲慼。

她就在他的注視下將金錯刀給了玄明。那樣的瞬間沒有選擇，便是再有千百次這般令人痛極的兩難，她也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對玄明更有利的做法。

玄明亦不出聲，只俯身過來，輕輕搵去她眼角淚珠。雪晴然發(fā)出個低低的哽咽，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她的指尖無意觸到他的手，冷得像冰。

“公主，”玄明低聲喚她，“你冷麼？”

雪晴然略點了一下頭，她確是很冷，從內(nèi)到外筋骨血肉都像是涼的。而她穿得實在不能算少，之前在鳳簫宮，夏皇子早著人給她換了輕暖衣服，臨行前白夜又將那件狐裘裹在了她身上。換作旁人，此時或許會熱得流汗。

玄明將她攏到身邊，默不作聲地握起她的雙手，合在自己手心。淡淡的暖意從他掌心蔓延而來，緩緩?fù)高^她的肌膚，滲入她的血骨。這已是她在苦寒世間僅有的依靠。雪晴然慢慢蜷起身，終於又陷入了不知是昏還是睡的黑暗中。

入夜，周焉的車馬方停下安頓。雪晴然尚未醒來，玄明將那件狐裘嚴(yán)嚴(yán)裹好，抱她下車。周焉兵將隨從皆不明白世子爲(wèi)何要帶一個如此病弱垂死的女子同行，不免要朝著她觀望。衆(zhòng)目睽睽，各懷疑慮，像是要將狐裘中的人看穿。玄明緊了緊手臂，讓她的臉再向裡側(cè)偏一偏，徑直進(jìn)了帳。

營帳剛剛撐起，尚十分寒涼。連燈燭也沒有，只放著一爐尚未燃好的炭。他在簡單鋪起的臥榻上坐下，仍將雪晴然放在懷裡。因那榻上實在太冷，與坐在雪地裡無甚區(qū)別。藉著爐火微光，可看到雪晴然的纖長睫毛上猶帶著殘存的淚水，與她青白的面色一起，看得人心也跟著揪起。

不知過了多久，周焉的侍者進(jìn)來點燈送飯，又進(jìn)來送飲水，送夜裡要用的各種東西。每個進(jìn)來的人都看到世子帶來的年輕人抱著那垂危之中的公主，如同石像般動也不動。他的眼眸靜得像凍結(jié)的湖水，除了她的影子，再不能映出任何其他。

雪晴然醒來時已是翌日凌晨。甫一睜眼，便看到玄明坐在一旁，單手支頤，就這樣睡著了。

她掙

扎幾次才勉強(qiáng)撐起身，又試了幾次，想將自己的狐裘搭在他身上。這番動靜卻將他驚醒，立時來扶她：“公主，你醒了－－”

雪晴然孩子似的伏在他膝上：“你冷麼……”

玄明搖搖頭，輕聲問：“公主覺得冷吧？還有哪裡不舒服？”

雪晴然微一搖頭。她身上的痛已經(jīng)淡去一些，只是無力。但此時她有個更讓人爲(wèi)難的情況。

玄明發(fā)覺到她的眼神變來變?nèi)ィ袷羌m結(jié)得快哭了。那糾結(jié)之中又帶了惱火和羞恥，在她眼中十分少見。

他心中頓時閃過無數(shù)揣度，最終隱隱摸出了個方向：“公主，這裡沒有別人，周焉人都守在國後帳外。有什麼事，就告訴我。”

雪晴然只覺得尷尬得頭皮都要炸了，卻不得不開口：“我，我想……”

玄明說：“公主是想解手麼？”

可嘆雪晴然大病之中，竟能如此迅速地擡起衣袖掩住面孔。玄明不禁微牽了一下脣角，因她的模樣實在彆扭得可愛。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她身爲(wèi)公主，何曾遇到過這樣的處境。

這件事他早想到過。周焉尚檢，國後也不像橫雲(yún)的妃嬪那樣嬌貴纖弱，就只帶了兩個侍衛(wèi)在身邊，什麼需要服侍的事都是自己做的。因此這營中尋不到一個能來給雪晴然幫忙的人。

“我與公主自幼相熟，一起遇到過不知多少難事。這件事實在是最簡單的。”他一邊哄她，一邊去拉開她遮住臉的衣袖，“我?guī)湍憔托辛恕！?

其實他並不覺得這件事比從前應(yīng)付白羽衛(wèi)的追殺更輕鬆，但他說得確乎輕鬆，因此雪晴然也疑心這只是件大不了的事，呆呆點了點頭。

此一折大大耗費(fèi)了雪晴然許多精神，天亮出發(fā)後，在馬車上昏昏沉沉的大半日沒有聲息。快到晚上，白夜將周焉後路上備用的一些參片拿來給了她，她這才強(qiáng)提了精神跟著吃了些東西。

除了參片，白夜還送來了一把梳子。

因沒有鏡子，雪晴然不知自己已是形銷骨立，面色憔悴至極。長髮在藻玉宮地牢裡已沾染了許多灰塵，路上車馬勞頓，更使得那頭髮毛燥起來，看上去略有些狼狽。她拿著梳子看了看，覺得沒力氣用，便給玄明拿著，又睡過去了。

這一晚雪晴然蜷在

狐裘中睡去後，玄明將一盆溫水?dāng)[在榻前，自己取了那把梳子，一點點將她的頭髮梳順。數(shù)日沒有打理，加上她身體又不好，那長得要命的頭髮紛紛趁火打劫糾結(jié)在一起，如同滿針線盒的細(xì)絲繡線都混在了一起。玄明又怕驚醒她，只能耐著性子慢慢來。折騰了許久，才終於將頭髮梳順，整整齊齊擺在枕邊。

他想了想，又換了盆水，浸溼帕子幫她擦淨(jìng)面孔。至此，她總算又是個乾乾淨(jìng)淨(jìng)整整齊齊的公主。何時不留神看到自己的模樣時，她也不會覺得不好了。白夜也好，他也好，他們太清楚她的爲(wèi)人。若她覺得自己在周焉人面前的樣子不好，不知還要糾結(jié)成什麼樣。

寒夜寂寂，滿帳只有爐火微弱的燃燒聲。玄明靜靜看著她全無知覺的睡顏，思緒不知飄出有多遠(yuǎn)。她的髮梳得順了，輕輕柔柔從他十指間滑下，絲絲纏在心間。他有些失神地想，若能一生替她梳順這青絲似的發(fā)，直到它們蒼然如雪，可有多好。若夜夜醒來時看到的都是她寂靜的睡顏，不管外面世事浮沉，可有多好。

想著想著，不禁朝她慢慢俯過身去－－

嘴脣方要觸碰到她的臉頰，他卻突然停住，猛地直起身。腦海中有個女子的笑聲如同鬼魅般響起。

你是要本公主，還是要死？奴才……

四下無聲。他有些失控地跪下來，將雙手浸入方纔給雪晴然洗臉的水中。那水久已冷透，寒意一直滲入骨頭。他反覆在冷水中搓著雙手，直到十指都快沒了知覺。

他很小的時候，雲(yún)映湖就曾經(jīng)含笑對他說：六郎，就算是雲(yún)家人，也很少會生你這樣一雙巧手。這是你一輩子仰仗的東西，須得好好料理……我不是說要像你姐姐那樣塗脂抹粉什麼的，脂粉又不能滋潤筋骨。你的手傷到固然在所難免，卻最不能受寒，不能浸冷水，不能……

他停下來，看著自己浸在水中的手。這雙帶著親人祝福的手，已被他沾了那麼多洗不去的污穢。

那夜風(fēng)雪，她在門外究竟聽到了他多少不堪。他一世的謹(jǐn)慎，都抹不去那夜輕薄下作。就算她可以不在意兩人身份，她又怎能不在意他和羽華的糾纏。

帳中蠟燭燃盡，燭光跳了幾跳，終於熄滅在大灘燭淚中。

如同滅頂?shù)暮诎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