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初晴,像是專門爲(wèi)了周焉人的啓程一般,連續(xù)數(shù)日不斷的風(fēng)雪終於徹底停歇。
寒楓閣中擺起踐行筵席。周焉國後又穿起了那身殷紅華服,外罩著件輕軟裘袍。白夜卻一身輕便素服,再無旁物。
侍臣匆匆捧著一匹白色的東西過來,雙手奉上:“世子之前提過要一件白狐裘的連帽斗篷,庫中只得這一件?!?
白夜寒涼冰澈的眼睛在他手上一掃,開口時聲音亦冷徹人心:“這是女子的衣裝?!?
侍臣白了面孔,失措地回望著皇帝,再回頭來看他,低聲道:“世子恕罪,這白狐裘稀罕之物,尋常不過製衣領(lǐng),籠手,帽子而已。整件斗篷都用此物,原本難得,庫中確是只有這一件?!?
這一日夏皇子並未出現(xiàn),楊皇子亦抱病臥牀。只有千霜在皇帝身側(cè),不禁開口道:“周焉走獸衆(zhòng)多,世子回了去,自然立刻就有一身好毛皮?!?
話音未落,忽聽一聲脆響,周焉後身邊一個侍衛(wèi)手中軟鞭直甩到千霜鼻子底下,威脅地在空氣中抽了一下。周焉後微微一笑:“橫雲(yún)敢將我堂堂世子當(dāng)成侍衛(wèi)僕從,這件事,還要等我王定度。雪千霜,仔細(xì)你的舌頭?!?
千霜再要開口,皇帝卻止住他,仍向周焉後道:“侍衛(wèi)之事,終是誤會。想來周焉王會寬宏思量?!?
“誤會?!敝苎舍崮抗馕⑥D(zhuǎn),“那麼世子面上這道傷痕,可也是誤會?”
羽華立時面無血色,不禁囁嚅道:“父皇,羽華該去給晴然妹妹喂藥了?!?
得了皇帝一點(diǎn)頭,便逃也似地離了席位?;实蹏@道:“稚子無知,便是自家姐弟,爭吵打鬧間誤傷也是有的。”
周焉後發(fā)出一聲清晰的冷笑,目光不經(jīng)意間在白夜面上一掃。
白夜誰也不看,只伸手取過那件狐裘,便從席位上站起,走了出去。
包括周焉後在內(nèi),衆(zhòng)人一時都有些怔住。旋即都覺得誰都有需要離席的時候,想必這世子自幼無人教養(yǎng),不知離席不能離得這麼高調(diào)又傲慢。這麼一想,就連千霜也沒再發(fā)問。
金籠孤冷?;\中那氣息奄奄的卻不是鳥,而是半睡半醒中的雪晴然。透過凌亂的髮絲,隱約可見她嘴角乾涸的血痂,襯著蒼白如雪的臉頰顯得分外猙獰。
蕖珊走到距她頭頂最近的地方,曼聲道:“公主,該吃藥了。”
良久,雪晴然微微睜開眼,卻沒有動。
“昨天灑了藥,夏皇子責(zé)備蕖珊了,說那是千辛萬苦製成的續(xù)命藥。今日公主賞個臉,把藥喝了吧?!?
雪晴然極慢地伸出手,抓住籠子的一根柵欄,用盡力氣也只挪動了不到半步的距離。蕖珊半跪下來,將藥碗送入籠中,放到她面前。
片刻凝滯的的寂靜。雪晴然擡起頭,就著碗勉強(qiáng)飲下一半,便有氣無力地咳嗽起來。不期然卻碰到藥碗,又將那碗碰翻了。她連忙要去扶起,卻聽蕖珊輕輕一笑,聲音又恢復(fù)了從前的柔弱:“哦,忘了告訴公主,今天的藥與昨日不同,別有個名字,喚作,百毒斷腸散?!?
雪晴然聞言一怔。蕖珊又不緊不慢地說:“好不容易纔尋到的呢。聽說飲下這藥的人,即刻就會渾身劇痛,直到痛死--”
不
消她說,剜骨鑽心的痛楚猛然傳遍全身。雪晴然連聲音都來不及發(fā)出,渾身抽\搐著一口接一口地嘔出血來。她痛得再聽不到蕖珊的聲音,耳畔只有激越悲絕的絃音裹著江濤翻滾。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向著籠外人伸出手去。
蕖珊未曾見過飲這毒後的慘狀,看到雪晴然滿襟滿手的血不禁有些悚然。卻在此時失了戒備,被雪晴然一把抓住衣襟。頓時嚇得驚呼一聲,甩開她那隻帶血的手,跑了出去。雪晴然呼喚父親的悽慘聲音在身後響起,浸透了不甘與絕望,驚得她幾乎要跌倒。
門口守衛(wèi)只見她慌張出來,並不敢多問,只依禮相送。蕖珊順著幽暗石階一口氣走上去,直到見到外面陽光,關(guān)好地牢暗門,這才稍稍安心了些,腳步也跟著放慢。就在此時,見到了迎面而來的一個侍衛(wèi)。
那侍衛(wèi)穿著藻玉宮尋常侍衛(wèi)的衣服,身量甚是英秀好看。相貌不過中等,卻因眉梢脣角都有一種別樣雍容笑意,倒頗爲(wèi)耐看。她略一點(diǎn)頭就要離開。不料那侍衛(wèi)突然站住,目光定定落在她襟上。
她惱於此人無禮,不禁紅了臉要走,卻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四下無人,地牢的守衛(wèi)已經(jīng)回去了。蕖珊又驚又怒,低聲道:“你要做什麼?”
他空著的一隻手,在她衣襟上捏了一下,沾染上一點(diǎn)血紅。蕖珊恍悟他是看到了她襟上血跡,下意識地掩住了衣襟道:“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將手?jǐn)E到鼻下嗅了嗅,再看她時,目光中已滿是失控的怒色:“交出解藥來!”
蕖珊惱道:“你在說什麼--”
話音未落,已被他扼住喉嚨。她甚至沒有看到他何時出手,就已無法喘息。從前她被雪晴然這樣威脅過一次,可這兩人下手的力道不可同日而語。
她固執(zhí)地不肯取出懷中藥。那侍衛(wèi)就拖著她,疾步跑到地牢入口,照著她方纔樣子打開了暗門。
蕖珊心知不好,卻掙扎不得,被他一路拖下石階,拖到密室門外。守衛(wèi)見到兩人亦愕然,要上前時,就見那侍衛(wèi)極快地出手,瞬間將數(shù)名守衛(wèi)盡數(shù)擊倒。
蕖珊見此情形,不禁渾身發(fā)軟,她從未聽說藻玉宮裡竟有這般身手的侍衛(wèi),也想象不出他究竟意欲何爲(wèi)。密室的門已被打開,雪晴然的痛楚悲聲傳了出來。她終於無法勝過恐懼,顫顫取出懷中解藥。那侍衛(wèi)拿了藥,立時放開她,奔至金籠前:“公主!”
一聲輕響,是雪晴然劇痛中撞到籠上。蕖珊看到那個侍衛(wèi)的臉幾乎和雪晴然一樣慘白。他隔著籠子攏她到身邊,將手中藥丸匆匆塞到她口中,然後掩住她的嘴,強(qiáng)迫她吞下去。雪晴然痛得幾乎失了神智,一味想推開他。他將她連同冰冷的柵欄一起緊緊抱住,悲聲喚道:“蓮兒!”
蕖珊突然心中一震。她只聽過兩人用這樣愛稱去喚雪晴然,那是雪親王和端木槿。
她愕然看著面前那侍衛(wèi),甚至忘了逃走。
不知過了多久,雪晴然終於漸漸安靜,卻也沒了動靜,倚在籠中不知是死是活。這時那侍衛(wèi)又低低地喚了一聲:“蓮兒。”
半晌,雪晴然用極微弱的聲音應(yīng)道:“玄明……”
“是我?!?
雪晴然輕輕抓住他的衣
袖:“玄明,你說要與我恩斷義絕。我好難過……”
“那句話非我本意……”
雪晴然露出個淡得快要看不出的苦澀笑容:“何必敷衍我……”
她的頭慢慢垂下,靜靜的再無聲音。蕖珊聽得那侍衛(wèi)的聲音失了原樣:“公主,是我行事下作,不該那樣騙取玉牌,可我並不曾敷衍你?!?
就在此時,忽然從她背後傳來羽華的聲音:“這是怎麼了……”
蕖珊回過頭,看到羽華正極不情願地走下石階。她身後還有一人,卻是周焉的世子白夜。
不等蕖珊出聲回答,白夜已徑直走進(jìn)密室。室內(nèi)悽慘情形令他微微睜大了眼睛,旋即快步走到金籠前,一掌揮下。
幾聲巨響,只這一掌,便將金籠的柵欄根根擊斷了。雪晴然被這聲音震得眉心緊蹙,發(fā)出一聲無力的低吟。
玄明極小心地將她抱出來,如同抱著一件貴重的瓷器,稍不留神就會壞了。白夜說:“玄明,與我同去周焉。”
玄明默默點(diǎn)頭,抱著雪晴然往外走。剛一轉(zhuǎn)身,便遇上了羽華錯愕的眼神。
“玄明,你,你要做什麼?”
雪晴然昏沉中只聽到了白夜那句話,遂低聲道:“玄明,你又要丟下我了……”
玄明低下頭,輕聲說:“我再也不留你一個人了,天高地遠(yuǎn),生死契闊,你到哪裡,我都相隨。公主,我……”
後面的半句話低得只有他們兩人聽得到,雪晴然的淚水瞬間溢出眼角。羽華看著這番光景,突然睜大了眼睛,如同有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潑下來。她終於明白,那夜玄明病中囈語,口口聲聲的“公主”原是在喚雪晴然。
她定定地看著他,聲音失了原樣。只有這一刻,她的眼神也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來不及裝上任何僞飾:“那我呢?玄明,我算什麼?”
玄明避開她的眼,向著外面走去。
“這麼久,你全都是在……做戲麼?”
無人應(yīng)她。白夜抖開手中那件白狐裘斗篷,裹在雪晴然身上:“這是雪王爺給公主的東西,我尋回來了?!?
這時身後傳來羽華恨極切齒之聲:“玄明……!”
玄明微停了停,默默轉(zhuǎn)過身,看見羽華已經(jīng)滿臉淚水。她終於什麼都明白了,原來這個人,她竟從不曾真正搶到。他的溫柔多情,到頭來竟都是算計(jì)。從頭到尾,他的謊言遠(yuǎn)比念君顏的疏離更涼薄千萬倍。
一絲血順著她的脣角流下,然而縱是咬得嘴脣流血,也難以忍住決堤般的淚水。
玄明將雪晴然小心放到白夜懷中,默然跪下,向著羽華一拜。他一向不情願在她面前下跪,除非是在關(guān)乎性命的時刻?,F(xiàn)在他已得了周焉世子的邀請,可以不再向任何人低頭,可是他卻跪下了。
羽華眼睛睜得極大,眨也不眨地看著面前的人,像是下一秒就要將他飲血噬骨。她鬆開牙齒,脣上血流得更快。一向驕橫的聲音此時壓得很低,卻仍帶了難抑的哽咽。
“畜生……”
玄明站起身,從白夜懷裡接過雪晴然,即刻轉(zhuǎn)身出去,毫不遲疑。彷彿與她之間有過的一切歡愛纏綿,全都已經(jīng)隨著方纔那一跪煙消雲(yún)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