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絃音翻涌如雷,裹挾著江濤陣陣襲來。雪晴然猛地驚醒,從榻上坐了起來。
四下悄悄,絃音漸遠。帳外立著個人影,石像般動也不動。她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只能發出一個微弱的聲音:“小白……你怎麼在這裡……”
白夜說:“玄明求了我來。”
雪晴然微一點頭,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四下看看,不僅牀帳已經修好了,屋中種種也無不收拾得乾淨整齊。爐中火燃得正旺,整個房間都很溫暖。她輕聲問:“玄明……他人呢……”
“……回宮了。”
雪晴然並不應聲,待要起身,卻忍不住咳了一聲,又倒下了。枕畔靜靜放著一塊繡工精緻的巾,她望著那塊巾,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我父親……我父親呢?”
白夜沒有應聲。
這一日,朝中百官俱至,後宮中的公主皇子也莫不到齊,連四皇子雁回也列座一旁。雪親王帶著沉重的鐐銬走上大殿,染墨的長袍上是新舊斑駁的血跡。千霜驚道:“並無人動刑,這些血跡何處得來?”
雪親王定定地看著皇帝,聲音中夾雜著沉重的喘息:“此前曼陀羅劇毒入骨,已是成了嘔血之癥。兼以今早有些身份不明之人,隔著牢門將我刺傷。看樣子是想斷了我的手腳,免得我起來反抗。只是刺得有些偏,似乎傷到了其他地方……”
未及說完,猛然咳了起來,大團的血濺在衣襟上,浸染開來。
皇帝的臉並不曾紅上一紅,只點點頭,冷淡地說:“宣旨。”
禮官走上前來,展開一個黃色卷軸。
“……先皇撫之優厚,委之重任,而雪慕寒玩忽職守,動輒擅用兵將,耽於兒女情長,全爲一己私利,導致……”
千霜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有些人露出難掩的喜色,但更多人眼中是剋制不住的悲寒。楊皇子望著雪親王,指尖隱隱發顫,夏皇子臉色慘白,沒有一絲神采。便是一向與雪晴然水火不容的羽華,此時也悚然地看著腳下,眼神中閃閃爍爍的是不贊同。唯有年幼的雁回,依然無憂無慮。
“……因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天理難容,即刻在西城門上斬
首,以儆效尤。其女雪晴然,不知悔改--”
千霜覺得血液中有一根絲微微牽動,觸得全身隱隱作痛。他知道那是他母親留下的弦夢,在阻止他說出違背父命的任何話語。他霍然起身,忍痛打斷了禮官的話:“赦免雪晴然,任何人……不得追究……”
朝堂上下一片死寂。
雪親王沉聲道:“多謝千霜太子成全……”
千霜已痛得快要昏過去,抓著衣袖的十指,指節盡皆泛白,無力再回他的話。皇帝幽幽開口道:“慕寒,還有何要求,都說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皆聚於雪親王蒼白的臉上,半晌,方聽他說道:“請皇兄念在手足之情,成全慕寒一件事。”
“說。”
“請皇兄於我死後,將我女晴然嫁與流夏,爲妾爲奴,悉聽尊便。”
此言一出,朝臣愕然,連皇帝也露出了懷疑的眼神。
夏皇子不看千霜,快步走下高階,跪在地上:“父皇,請準此事。”
長久的安靜,皇帝輕聲問道:“慕寒,你捨得你女兒做妾?”
雪親王道:“惟願如此。”
皇帝閉上眼:“準。”
侍衛即刻押起雪親王向殿外走去,雪親王竭力回過頭,用最後的氣力對夏皇子說道:“流夏,萬勿心軟……”
夏皇子點了點頭,卻不敢看他。
大雪如同被狂風扯碎的錦帛漫天狂舞,許多人已經聽聞朝中劇變,匆忙趕往城門。那些百姓除了跪在自己的王城下失聲痛哭外,再無他法。雪親王立於城牆上,墨色長髮在烈風中翻飛,令人觸目悲涼。
行刑人高高舉起手中大刀,那刀刃上的寒光卻撕不開漫天雪簾。雪親王閉上眼,默然無聲。許多聲音在耳畔幽幽滑過,難以捉摸。有年少時雪蒼言偷偷喚他去飲酒的聲音,有邊塞寒夜將士們的慷慨悲歌,也有連宜蓮天真柔弱的笑語,端木槿隱忍安靜的嘆息。最終這些都縹緲散去,唯剩城下一片哀哀慟哭。
方此時,突然從城下傳來一個裂開風雪的聲音,比所有人的哭聲加起來更加蒼涼和絕望,彷彿是撕碎了心肺才喊出來這樣一句。
“父親——”
雪
親王驀地睜大眼睛,即使隔著重重風雪,他也依然清晰地看到雪晴然纖細的身影。她正不顧一切地推開阻著她的白夜,長及地面的黑髮全都散落,宛如白雪中一點濺落的墨痕。白夜已經動用玄術,竟依然攔她不住。
“傻女兒,你爲何不走!”
他急急回頭,對遲疑的行刑人匆忙囑咐道:“快,快些動手!”
那人仍忍不住道:“王爺……” ωwш◆ Tтkā n◆ c○
“快些,”雪親王幾乎是在喊,殷紅的血隨之涌出嘴角,“莫要……再害了我女兒……”
他睜大眼看著城下,生怕雪晴然會用玄術掙脫白夜登上城來。這時有一人比風更快地趕到她面前,一把將她樓進懷中,黛色大袖遮住她的眼睛,同時回首望向這邊。
“流夏……”雪親王唸了一聲,露出一個苦澀笑容,“莫讓雲氏子看你的笑話。”
刺目的刀光一閃而過。雪晴然終於推開夏皇子,卻只看到噴涌而出的紅色順著城牆流下,城上那人的身軀已然緩慢倒下,湮沒於風雪。
“父親——父親——”
琴絃的聲音在耳畔狂亂響起,她只覺得全身血液都被抽空,連一步都動不了。過了很久很久,才終於失控地將滿腔悲恨宣泄出來。
“父親——”
然雪親王已經不能夠聽到這個響徹王城的悲愴叫聲。城下人莫不悚然跪下,只聽著她一聲聲發瘋般喊著:“橫雲負我父親!橫雲負我父親……”
隨著這聲聲令人背後生涼的呼喊,四周的風皆紛亂地卷結在一起,如同失控的狼羣在城下炸開,撼得城牆也微微動搖。雪晴然口中涌出如絲如縷的鮮血,落在烈風中眨眼就不見。
風終於停止,她的人也隨之頹然倒地。滿頭長髮如同潑墨,在雪地裡畫出最悲涼的一筆。夏皇子低聲對白夜說:“王叔已將公主許我。此間事過,請世子隨國後回周焉吧。”
說完抱起人事不醒的雪晴然,默默向王城中走去。
白夜默然立於風雪中,擡頭望著高城上的血跡,黑白分明的眼中漸漸泛起比眼前風雪更加冷冽的神色。如果雪親王還能看到這雙眼睛,他一定會明白,原來從一開始,這就是一雙帝國世子的冷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