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從前一樣，他發(fā)泄完就倒地睡了。

酒氣煙氣腳氣人體的騷臭味兒在這間小小的蝸居里瀰漫發(fā)酵，芳晴象是完全聞不到，她下意識的阻止了李明彩試圖開窗的動作，扭頭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回去？”見李明彩一臉呆愣，她立刻又追問：“你們什麼時候回老家？”

老家？在某些時候這兩個字有別的喻意，李明彩萬沒料到女兒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話，她狠狠的一巴掌甩在芳晴背上，咬牙切齒的喝罵：“不打你臉，是好讓你在外面做人，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李明彩嘴裡這隻東西，被母親的暴怒早嚇得癡了，萬芳晴整個人蜷縮成一小團，緊貼著牆角，一隻右耳又腫又紅，臉上的表情，充滿不解與茫然，一雙眼驚懼無名，寫滿了爲(wèi)什麼這三個字。李明彩當(dāng)然知道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做得不對，她拉不下臉道歉，只能伸出手將女兒抱緊。“爸爸媽媽放心不下你啊，”李明彩對女兒說。萬芳晴又累又倦，又渴又氣，她動不了，完全動不了，只想沉沉的睡去。因爲(wèi)不想捱打，她便如小時候一樣拼命點頭，那樣溫馴，倒讓李明彩不捨起來，“睡吧。”李明彩一邊對女兒說，一邊任芳晴和衣躺了。這一左一右，一老一小，在夜色沉沉的安眠聲裡，竟給人以別樣的安定。睡一覺就一切都好了，李明彩模糊的想著，一雙眼卻怎麼也無合攏。她歪靠在牆角，瞇一陣又醒一陣，好容易熬到天亮，一張臉已是焦黃浮腫。萬樹德與芳晴，邋邋遢遢的站在她跟前，聽李明彩聲音嘶啞低沉的說道：“都是一家人。”她說得這樣慢，倒象是耗盡了半生的氣力，芳晴鼻頭一酸，轉(zhuǎn)身便扯著萬樹德的衣袖。萬樹德象是沒有感覺的，如一根枯柴似的立著，過了許久，方纔淡淡的說道：“吃飯吧，吃了好去上班。”

這是凌晨六點過十分。李明彩第一個噗的一聲笑出來：“吃什麼，還早呢，你們爺倆再多睡一會兒。”

哪裡還能睡得著。

父女倆七手八腳將李明彩送到芳晴被窩裡渥著，他們則挨坐在她牀下，頭抵頭，這一大一小，也就是她一生之所有。李明彩心裡又痛又暖，她強笑著把話題撐開：“等房子裝修了，條件好了，我就自己做包子給你們吃。”

她不上網(wǎng)，自然不知道包子一詞在如今已另有新解。芳晴聽得心裡一酸，本能的把頭低了，萬樹德坐在女兒身側(cè)，自然能夠感覺到顫抖怨憤與委屈，這樣的情緒------他長長的在心裡劃過一聲嘆息，狠聲說道：“是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

“如果當(dāng)年在工廠剛破產(chǎn)的時候，我能夠立起來，好好的去找份工作養(yǎng)活你們娘倆，那麼家裡也不會這麼困窘。至少會比現(xiàn)在要好吧，手上有些活錢，買房子也不會讓晴兒揹債去向人借，受盡白眼。”他說到這裡，聲音低下去，那些臉，那些話，那些腔調(diào)，向來都只是他一個人去承受。無論是李明彩還是萬芳晴都只是躲在萬樹德的身後，看見的永遠是他那張一成不變的臉。那些屈辱那些傷痛如今盡化做悔意飄浮在房間裡，“是我對不起你們娘倆。”

“所以，晴兒不能再走我的老路。”萬樹德說。

芳晴從沒聽父親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你在爸的眼裡是最好的孩子。單純，善良，正直，太正直了。你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是黑的，灰的，人要生存，要出人頭地，靠的不是品格，而是手段，心機與家世。家世，是做父母的給不了你的東西，給不了啊，永遠也給不了。象我們這樣的家庭，我只希望，有一天父母不要成爲(wèi)你的拖累就滿足了。爸媽照顧不了你，時代變了，這已經(jīng)不是靠一技之長，靠老實做人就能活下去的時代。心機與手段，就象空氣與水，是人生存的必要條件。可你不會，爸，也從來沒教過你。我沒有教過你，是因爲(wèi)，”說到這裡，萬樹德猛吸一口香菸，聲音腔調(diào)帶著幾許的艱難，“我不知道時代會變成這樣，”那些讀過書，寫過的文字，象破舊的魚網(wǎng)一樣將他束縛。他不是不想掙脫，只是一直希望能以更自尊的方式。待價而沽，這是非常不體面的說法。但縱觀幾仟年文明史，又有多少文人士子不是以此技攬客。只是時代變了，他的固守最終變成了不識時務(wù)。一想起這個，他總是後悔的，卻無法言說。張不了口，那些流逝的光陰，象整棵荊棘深深的紮在萬樹德四肢百骸。“是我錯了。”他說。大滴的眼淚順著芳晴的臉頰緩緩滑落，她搖頭爲(wèi)父親辯解道：“不，你是好爸爸。”好？他好嗎？好還是不好，倒只有他自己心裡才明白。然而他老了，老到已完全失去了自省的心願與氣力。他只想活一把，就一次，然後去死。人總歸是要死的，可就算要死，他也要帶著滿心的秘密，光鮮體面的愉快離去。

這樣的心思，就是李明彩也讀不出來。

天光大亮，整棟樓正漸漸甦醒。嘈雜的人聲，篷勃的朝氣，從窗戶的縫隙處一點點流泄進來。在一夜之後，人彷彿又可以重頭開始，重新出發(fā)。萬樹德一臉亢奮的揮手阻止李明彩起身的動作，他問芳晴：“你一定很怨恨昨晚爸對你所說的話吧？”

“沒有人不向往感情的，可人心腐敗到這種程度，你以爲(wèi)男女之間還有多少真感情在？就算有，那也是在真空袋裡，但生活卻總要落到實處。你和他不能孤立的談情說愛。過起日子來，總是要和三姑六婆在一起，總是要和錢攪在一起。除了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兒育女，孩子，你以爲(wèi)你的這個枕邊人會真的脫離開現(xiàn)實生活所教會他的一切生存伎倆，而單純的對你說愛？呵護，關(guān)心，疼愛，憐惜------孩子，我相信在平靜的時候他都能做得到，可是一旦事到臨頭，他卻也只能依著時代風(fēng)俗所訂下的法則行事。俠肝義膽，生死與共，患難相從，不離不棄，這些都已經(jīng)是故紙堆上的文字了。孩子，現(xiàn)如今，要生存要向上攀升，靠的只能是面黑心狠，肉厚皮粗。這些，你都做不到吧，做不到爸爸不怪你，可是，說什麼，你也得有防人之心。你是女生啊，孩子，這世上天生是女人多情，爸爸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時糊塗而把自己給毀了。

“那些坐在你對面的男人，你都瞭解嗎？你能擔(dān)保，他們中間又有哪一個，不是象爸爸口中所描述的那種人？你以爲(wèi)他們沒有算計你？沒有核量你？沒有把你放在天秤上斤斤計較的評比過？孩子，你不要傻了，在這個世上，也唯有父母纔會這麼直言不諱的爲(wèi)你打算。當(dāng)然我也知道，我說出這些話，你心裡未畢瞧得起我。但那又有什麼要緊，做父母的，也不過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平安富足一輩子也就滿意了。”

當(dāng)他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人已經(jīng)累得幾乎失聲。萬樹德吃力的站起來，不要她們母女倆扶，搖搖晃晃的走到窗邊，嘩的一聲把窗戶打開。金色的陽光和著混亂嘈切的聲音象利器一樣向人襲來，他扭頭問芳晴：“怕吧？等我們不在了，你也要學(xué)著自己保護自己纔好。”他一邊說一邊伸手爲(wèi)女兒抹淚，“爲(wèi)什麼哭呢？還不快梳洗打扮上班去？還曉得如何做事吧？”他見芳晴應(yīng)聲好，心裡頭不由得鬆了好大一口氣，以後可不能再酗酒說不該說的話了，萬樹德對自己叮囑道。他讓李明彩在芳晴牀上歇著，自己則親手打點芳晴的洗漱早餐。雖說吃的不過是饅頭包子之類，但愛心拳拳，芳晴一口氣撐了個飽。出門之前，她半是猶疑半是羞怯的對父親小聲說道：“我，我會找機會和小李說說媽工作的事。”

萬樹德聞言微微一驚，這事他已經(jīng)想過來了，讓芳晴出面是既掉身價又讓人輕視，如何能說。他急忙伸手把女兒拿過來，語重心長的說：“這事就暫時不用給小李說了，至於爲(wèi)什麼。”萬樹德有意賣個關(guān)子，“你倒要好好想一想，晚上回來給我答案吧，說對了有獎。”

一顆糖還是一朵小紅花？

那是童年時曾有過的遊戲了。在那個時候，在父母嘴裡，真就是真，愛就是愛，虛就是虛，假就是假。在那個世界，有著最最基本的黑白對錯，人情冷暖。而那時的人，也不會**裸的將慾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交談的，在除套話之外，依然有對虛無的真理與善的渴求。而在那個時候，或許有，但也絕不會每家每戶都有一對父母對自己的子女傳授如何耍心機弄手段釣?zāi)腥酥\高遷！

這個時代，倒真的是變了。

坐在公交車上，芳晴麻木的，以一種正經(jīng)危坐姿勢盯向窗外。

大塊的紅幅，以粗黑的字體，不知在自我標榜和向人宣傳些什麼。雖然車輛一閃而過，但有一些字她卻記住了。可是晚了，沒有用了。當(dāng)這個社會，以家庭爲(wèi)單位，父母家人在一起所交流的內(nèi)容與口號宣傳完全背道而馳，那麼,再多的拍手，再多的筆墨，留存在人心裡的，也不過是或濃或淡的諷刺。

清早八點四十五分，芳晴堂而皇之的走進張清剛辦公室，她語音清朗的把胡卓平近日的所作所爲(wèi)報告給上司。

“爲(wèi)了公司，我不能再看著他這種摸油打混的行爲(wèi)不管。”她說。

終於學(xué)會踩著人向上爬了?

張清剛靠坐在椅背上，摸摸下巴上淡青的鬍子渣，表情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