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生即死。
既然她已再無退路,這一夜,芳晴便睡得格外的好。
第二天清早,李明彩與萬樹德被昨晚芳晴晦暗的臉色驚得不敢叫醒她。他們任由她昏睡,心中自有計較。
日頭這樣好,暖暖的照在房間裡,襯著雪青色的窗簾,是一室清涼。
倒象是回到了從前,一個人獨居,可以篷頭散發衣冠不整的走來走去。沒有人說教,沒有人關心,亦沒有人呵斥。在這窄窄的幾平米,她就是獨大的王。和宜敏分居後,她就是靠這個撐過來的吧。芳晴從牀上坐起來,擁著被子,呆了一陣。房間這樣靜,讓人有近乎詭異的不安。“媽,爸。”她輕輕喊了兩聲,沒有人在。芳晴心裡的某一處塌的一聲鬆陷,她小心翼翼的從簾子裡伸個頭出來左右打量,果然,房間是空的。說不上是喜悅還是別的什麼情緒。萬芳晴光著腳衣衫不整的從牀上跳下來,將門反鎖了,然後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她不是有起牀氣的人,可不知怎麼,總感覺有一團火在心裡灼燒。
房間很亂,是的的確確的三口之居。到處有散落的衣服雜物報章廢紙,還有幾日沒吃的菜,堆在角落上是蔫黃的色彩,混著過夜的食物,發出生熟難辨餿臭難聞的氣味。芳晴象是被人打了一記,飛也似的跳起來拿出香水在房間裡噴了兩下,不行,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她神經質的快速穿衣,手腳利落的將房門窗戶洞開。賣水果的大嬸在走道上呵呵的對芳晴笑著問道:“又打掃清潔呢?”
芳晴微笑著應了一聲,不到一小時,就收拾出大堆的雜物。樓上就有收廢紙的,照市價秤了全部拎出去。房間一空,心情彷彿也跟著清爽起來,看太陽正好,她索性將牀單被子拆下來洗。當李浩勤拎著菜走上樓道,芳晴正滿手泡沫輕聲放歌。說實在的,這一幕雖然美,他卻並不欣賞。一臺洗衣機就能解決的事。但芳晴臉上震驚的臉色實在可愛,她頭髮蓬亂神色茫然得象作蔽被逮到的孩子,再也找不到象這樣心機單純的女孩了,一時間李浩勤完全忘了中午與萬樹德共敘時的不悅,他溫和上前對芳晴說:“快點洗,洗完了我幫你晾。”
她完全暈了。
這半生,她不是沒有夢想過這樣的時刻,卻不知會以這種方式到來。
李浩勤就在離她十米不到的地方摘菜做飯,他不時探頭出來問她:“芳晴,米在什麼地方?”
喊得這樣親熱,倒象是已經喊了半輩子。
她臉紅起來,恨不能將自己也泡在盆裡洗一遍,雪白的泡沫和著水流嘩啦嘩啦的溢出來,房東皺著眉從芳晴身邊走過,恨恨的說:“不能浪費水。你男朋友啊?”他竊笑著問。芳晴沒有應承的勇氣,卻也不甘心否認。就這麼軟著,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她的皮膚象嬰兒一樣在嫩白裡透著一絲酒紅,李浩勤瞟了她一眼,和房東互換香菸,“是個好女孩,”房東說:“你是第一個來找她的男人。”芳晴被這句話激得整個人如在雲霧裡蒸騰,他背對著她,讓她完全看不清表情,只能從他的身影來猜想。可她是女生,如何能猜得出男人的心思。她所能看見的,不過是寬厚有力的背,隨身體節奏微晃的身軀。淡淡的煙霧,從他身體的前方一縷一縷飄過來,他的嗓音低沉而略帶點磁性,也不知和房東是說到什麼愉快的事,突然間竟大笑起來,一口白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而她,一絲氣力也沒有的就這樣被他定格在佈景裡,那污齪暗淡的牆壁,下水溝裡若有若無的臭氣,樓下的殺雞匠把一隻母雞趕得咯咯亂響,一陣雞毛飛起來,雪白淡黃,象她的愛情,不是盛放在玫瑰裡,血,汩汩的,順著天井石板的縫隙一點點沁下來,芳晴趴在欄桿上看著,卻在猛然間被他溫暖的手臂捉住,“你的電話。”他說。是個男人,在電話那頭,急促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她完全聽不清,只是用雙眼斜睨著他的神情。他彷彿是聽到什麼,秀氣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電飯鍋壞了?”他喊。芳晴被這幾個字唬得渾身一抖,她敷衍幾句匆匆掛了,乖順的,她來到他身邊,皺著眉,反問道:“電飯鍋壞了?”
他終於忍不住笑起來。
二十八歲的男人,本不該這樣笑的。
照他事先的想法,他本應在莊重中帶一點戲謔的把這事解決掉。
“我女兒喜歡你。”這是萬樹德說過的話,萬樹德又說:“做父母的爲了孩子-------”萬樹德嘆息,桔子皮一樣的臉皺得象秋後三季未曾採摘的倭瓜,焦黑的嘴脣裡有無限謊言計謀象整裝待命的士兵隨時隨地準備涌出。說不清究竟從什麼時候起李浩勤開始不相信萬樹德他們這一代人所說的話,不是發於本能,只是緣於被欺騙的經歷。感情,啊,忘了,他應當是沒有感情的。取捨決斷,他只要做事就好,而這,就是他的責任。如果他能做到就好了,他心酸起來,看著芳晴,她的眼神無意識的向後退縮,他心裡涌上一陣失望,聽她重複著說道:“電飯鍋爛了。”
“那就出去吃吧。”他說。
她立刻反駁:“那多浪費,我來加工一下。”
她說做就做。而門外,一個老女人大聲的吼:“芳晴,快把盆子挪開,我要洗菜。”
“我去。”他說。
力氣真大。
淡藍的被套上有一些毛球,他象是看不見,一件一件把它們晾好。“晚上就幹了。”他說。這樣熟練,倒不象是第一次做這種事,說不清是嫉妒失望還是傷心,芳晴淡淡的說:“出去吃吧。”
他做的菜肉飯,已經熟了,噗噗的冒著香氣。
李浩勤熟練的倒了一些醬油在上面,輕鬆的說:“就在家吃吧,你來嚐嚐。”
家,這是誰的家?
真是沒見過這樣皮厚的人。
她不是個愛生氣的,也不是個輕易與人交火的人。萬芳晴皺著眉頭,輕輕說:“你在門口等我一下好嗎?我換身衣服就來。我請你,你想吃什麼?太貴了可不行,我的錢都貢獻給銀行和你,你的提成不少吧?”她開了句玩笑,而這已是她最大限度。而他輕輕鬆鬆的象是什麼也沒聽到,找出碗筷,他把它們在桌子上放好。催促說:“快過來,冷了就不好吃了。”
芳晴的臉一下子變得紫漲,她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想說什麼,卻張不了口。
從他進來到現在,她一直沒有意識到她穿的是家常女子的便服。碎碎的花衣褲,在一個年輕男子的眼裡,正是曖昧的一種。李浩勤眉頭緊鎖,而她竟爲此而感到害怕。她在他的目光裡窘迫而羞怯,象一隻無路可去的小獸,只想尖叫。而他,象是存心要將她逼上這條路,芳晴聽李浩勤淡淡的說:“你爸爸中午來找過我,說你喜歡我。”
這不是真的。沒有一對父母會讓自己的子女丟臉到這種地步。而且,是在對她說過這種話之後:在感情裡,男人最終會依據現時的風俗習慣來行動。因爲錢,因爲依傍。這正是她嚐到的滋味,在城市的某一角,她最終得孤苦無依的舔噬著傷口獨自存活,這本已是她所願接受的現實,可爲什麼在接受之後竟送這樣一份大禮給她。是因爲憐憫,還是因爲想要讓她感動?是的,她很感動。以至於在被侮辱之後,還能含淚微笑。一家子都上場了,總不能白白犧牲,芳晴擡起頭,望著李浩勤坦然說道:“我喜歡你。”
這本不是他想聽和想說的臺詞,可不知怎麼,他竟喜歡這四個字。
既然有人將她託付給他,李浩勤的動作索性奔放起來,他將她摟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