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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未知

她誠然不孝。可這,卻是她至死也不能接受的。

她籟籟的抖起來。雙肩被捏在宜敏掌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溫暖。

而就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爲什麼宜敏會回過頭來找她。孫宜敏不是沒有朋友,而是再也找不到可以裸露心事的人。

她們之間的關係不是獵人與獵物,更不是虎與倀。她們是瑟縮在山腳下求生的一對兒可憐蟲。只有彼此才能明瞭各自的手法,路數,乃至陰毒狡計。她與宜敏,不是最終極的佔有,卻是彼此最最穩妥可靠的依賴。去哪裡再找這麼一個人,如果男人離棄了我們-----芳晴大驚,用一隻手捂住宜敏的嘴,小心的說:“不會的,你會好的。我,也會好。”

宜敏靠在她懷裡哭起來。芬芳柔軟,卻終究不是她所戀慕的男子,她所愛的那一個。芳晴將宜敏推遠些,再推遠些。她駭笑著對小孫講:“可不敢讓你老公看見。”

“管男人們做什麼。”宜敏勇敢的揚起頭說:“你若還想要楊志,就不必顧忌我。在他心裡,我已形象盡毀。”

她不信,卻不會再傻象從前那樣掩飾著自欺。芳晴袖手瞇了眼緊盯著窗外的樹枝,淡淡說:“如果楊志聽見你剛纔的那一番話會怎樣?”

“文字的力量是很駭人的,我笨,說不出來,只能擡了腳往前走。走到眼裡視若無物那一日。從前的人也好,事也罷,我再也看不見,記不住,管不了。”這就是她從宜敏這裡學到的,可惜蘇楷聽不見。若是聽見了,小蘇會怎麼想,會輕視她懦弱麼?是懦弱,而她一向就只是那個樣子。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輕飄飄的將責怪擲在她身上。她從前會負起那些罪責,是因爲愛。現在會逃,也是因爲愛。是自愛,人若不愛自己,便只能將希望寄託於別人身上。這樣的教訓,她已嘗夠,唯願此生再不會有。

“你會好的。”她說。

“那你可會來?三天之後。”宜敏輕聲說了個賓館的名字。

“有錢人哪。”

“還好,他是外科。”

“那上次怎麼在內科替你換藥?”

“在這之前,他就注意到我了。所以,才託故跑過來。”

“這麼浪漫。”

“嗯,他家裡人也對我很好。”

是嗎?芳晴轉身溫言道:“宜敏,若真是這樣的對白,你不必再找我。你會有很多的朋友,可以聊天,可以調侃。往前走,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她說完冷了臉看宜敏強笑著一步一步向後退。

“我總歸會等你。”

這世間的男子無不如此說,可她們都是女人。芳晴低下頭,在微微的呼吸聲裡,是一個人的消失。

從此再不會有黑夜與白晝之分,在她心裡,生命如被初雪掩飾的枯枝,是亙古的青灰顏色。如同徽記建築上覆蓋的瓦,在清泠的一聲脆響下,是她的青春記憶與歡樂。那些隨時會綻破的情緒,會爆發的熱情,乃至覆骨的悲哀,此後都與她無緣,萬芳晴會以最最合符規矩的方式,以及最最安靜的面目走完全程。

誰會曉得她的過往?甚至連她自己也沒力氣再提。都不是光彩事,這世間的人,只會就事論事,也只能就事論事。因爲這是最易明晰的所謂“黑白是非。”而那些個人的情感,一個人爲自己的成長所付出的冤孽嗔癡,便如長髮上尾掉的岔枝,在刻意的修剪下被除去。人都說只要過去了就會好,人都說只要蛻變了就會更好。可那些好,卻是生生的剜下一團血肉敷了面目才整理出的妝容。會痛吧?芳晴一直在抖,自宜敏走後,每一夜,她都是在微微的輕顫中渡過。

冷的不是她的心,是她的人。

倦了疲了厭了,病毒便來了。

只得她自己陪著自己。在醫院裡,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寂寞似一杯水,慢慢的自杯口溢出來。然而,這是她無能爲力的事。她幫不了,只能呆滯的看著。看那一杯水如何變大,漸漸將自己沒頂。

溺斃的感覺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因爲肉體永遠是超脫在精神之外。當老方從她身邊走過,芳晴甚至能清楚的發出一聲HI。而他定了定,象是發現了什麼珍寶似的衝過來。然後一切皆妥,萬芳晴檢查打針交費拿藥無一不順。當最後一滴藥水輸進胳膊,她甚至有力氣邀請老方外出用餐。

吃的是火鍋,點的都是實在貨。兩個中年人倚在窗前,就兩瓶啤酒,興致勃勃的談論時事財經美女八卦。關於過去,他們都閉口不提。光陰如覆水,還有什麼比將息自己頤養快樂來得更重要。

所以,當他提出週日去做環保時她便毫不猶豫的應了。

不但應了,還認真打點。爲此,她準備了全套裝束。背袋球鞋水杯,一件大大的外衫上噴了斗大的“熱愛地球”四字。是特意請人做的,噴字的那個小妹,以一種羨慕的眼光看著芳晴。讓她驚覺,原來環保不僅是一項高尚的事業,更是有錢有閒的消遣。

是幾時她走到這一步,這個鏡中的女子,蒼白散漫。那些眼中曾有的熱切倔強堅持執著乃至愚蠢,如今都通通讓位於“我不在乎”。-----不是真不在乎,而是無所畏懼。還有什麼能令她害怕,還有什麼能讓她心存疑慮。走下去,就只是走下去。帶著一股被人剝皮抽筋後的潑辣勁兒,走下去。時光倒流三四年,如果昔年的自己,能有這股精神,那麼,有什麼不可以得到。不管是令人悸動的愛,還是輝煌成就的事業。即便不能全部擁有,卻也絕不會在隔癢搔靴中錯失再錯失。

真可憐,嘆只嘆,那些相隔雲端,如花美眷,似這般都付於似水流年。

因爲這世上有的,並不只是聰明人。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遇上正確的人,做正確的事。也有似她這般蠢材,在刻意與無意之間,總是將時空扭曲,拉開一個距離,心在左,腳在右,神屬不一,卻茫然不知。也不知要邁過多少荊棘,淌過多少沼澤,越過多少山丘,才能真正看到風景。孤獨的,因爲曾流過的淚,見過的人,嘗過苦,受過的痛,而從此裹足不前。孤獨,便永遠只能孤獨。然而比孤獨更讓人絕望的,是那一點點懊惱失悔。原來人生完全可以是另外一副模樣:只要再多一點點勇敢,多一點點堅強,多一點點自信果決,甚至皮厚,那麼,她就不會在困頓於自我中蹉跎。

所以,她是埋怨父母的吧。所以,她不能,也做不到,與宜敏似的,義無反顧爲父母傾盡所有。在她的愛裡,在她的孝順裡,始終有一點顧慮,有一點遲疑。似一根刺,生生的硬紮在心尖上。不是不想撥出來,她的方式勇猛而熱烈。可她傻她愚蠢,她不僅高估了親情,更對所謂思想準則對現實生活中人精神的精響有著錯誤的判斷。她總是聽說,如果不是因爲過去時代所造就的荒謬,那麼,父母必定也是心地磊落,大方疏朗。正因爲這個,老方纔會對臨終前的父親說那番話,而宜敏也是因爲這個,才能對自己的所爲做出種種辯解。而這樣的維護,不僅是爲了父母,子女之於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可爲什麼她不能,爲什麼全天下的人都能,卻偏偏她萬芳晴不能。

這是週日,有難得的冬日晴光。芳晴坐在街頭小賣部前的長椅上,看碧天如洗,日起雲舒。這一日,宜出行宜嫁娶,卻獨獨不宜思考。但或許,哪一日都不宜思考。有道是人生煩惱識字始。那她的煩惱是什麼,是這一點點執著的蠢意麼?可這世上,是沒有什麼需要完全的看清楚,就象是驗光師手上的眼鏡度數,要比精準的測量退一點,纔是剛剛好。可她,總是做不到完美的,恰到好處的退步。萬芳晴天生出腳魯莽,踩線過界皆爲平常事。

她步履蹯跚的站起來,這是在約定的地點。是她來得早些,太早些。所以,纔有機會坐著胡思亂想。想,昨晚發生的事,想,昨晚與萬樹德通過的電話。

堂哥守不住秘密,到底讓買房裝修的事泄了底。父母會衝過來和她算帳嗎?照昨晚老萬言詞的激動程度來看,應該是的。

到時他會說什麼,她又能應些什麼。該說的話,昨晚她早已氣極敗壞的脫口而出,她對父親講:“你知道你爲什麼會落到今天這一步?就是因爲你太貪婪,不知反省。”

這樣忤逆的話,難得萬樹德沒有針峰相對以破口大罵。芳晴聽見他在沉默一陣之後,冷靜的高聲說道:“你經過些什麼?你又見過些什麼?在我們那個時候,反省,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若死了,還會有你?”

芳晴坐著,把這最末八個字再默唸一遍。時間不早了,她決定把這個雞生蛋,蛋又生雞的問題先拋至一邊。暫時而已,終生卻是不能。儘管她不知,究竟在何時,它又會以何種面目出現:夫妻?同事?工作?勞動?財富?分配?------只要她萬芳晴依然存活在這些社會關係裡,那麼,終有一日,那些沒有被解決的困惑,仍然會喋喋不止糾纏不休。

人類爲了統一某一種價值觀所做出的種種努力,真讓人感覺不可思議。自五四起,不,應該比這更早。那些流逝的生命,在一種犧牲的名目下所隱忍的個人感情。才未盡百年,卻已不可考。

而這樣的事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也會有。

她去過黃花崗,自然曉得在那些蒼嚴肅穆的景象所應激起的情感究竟是什麼。可是,她做不到,更流露不出來。彼時,在她心裡,所涌出的,唯有憐憫再憐憫。那些墓內的人,可帥?可曾有女孩子喜歡?可曾愛過亦或恨過?或是爲自己天真的一點愚蠢而懊惱過?如今,在他們的長眠之處,是否真的願意,安靜的高臥在一道條目之下。如果上蒼有靈,他們是否會跳出來大聲說:要愛,要行動,要思考。

爲了人類的福祉。

多麼可笑。

芳晴擰過頭,決定永不讓父母知曉。

只要他們願意,就讓他們永遠活在幻夢裡。從此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錢是錢,見不孝便真是不孝。

她不會讓他們知道,更不會對他們剖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文關係造就了今日的社會狀態。如果走下去,再走下去,那麼在未來,她又可能會經歷些什麼。說起來她不是不怕,可是一想到父母便心生一股孤勇。這難道不是“孝”嗎?

她心裡驀地涌上一股殺機。卻又在片刻間俱化做輕嘆:說起來老萬倒真是福氣呢:說一種話,做一種事,摳一個理,再過十年二十年便可撒手萬事不縈於懷。留下她,也只有她。除去寂寞,便是滿腔的恐懼,對未來的恐懼。

芳晴低下頭,身後有聲音傳來。

是一羣男生在看電腦,屏幕上是王佳芝清麗的面容,小巧的嘴,一抹嘟起的嫣紅,眼光瀲灩,素衣簡裝,還不曉得,她輕輕一個點頭,簡單的一個承諾,會給歷史帶來些什麼。其實誰又能真正曉得?走下去,都只是走下去。只當是自己的命運吧。

歸根到底,誰比誰更好,誰又比誰更高尚。力量,自普通人裡來,又到普通人裡去。如站在懸崖頂上所觀的海浪,遠看無波。

可憐易先生。

她瞇了眼,看看時間便連忙轉身。而此時,一列婚車,正聲色不動的自她身邊如游魚般滑過。芳晴瞥一眼,順手摘下長椅上的一片樹葉,向遠遠過來的老方揮手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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