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大日子。
李明彩早早起身,卻沒料到老伴比自己起得更早,萬樹德拎著早點進(jìn)門對正在穿衣的妻子打了個“噓”聲。“遲到了怎麼辦?”李明彩說。“沒事,反正有熟人在,讓女兒多睡會吧。”萬樹德答道。他一邊說一邊輕輕用手一挑簾子,牀上空空哪有人在。一大早能去哪兒,當(dāng)然是公廁。一二十棟出租房四五佰人卻只有這一個五穀輪迴之所,從早到晚是流水樣的人潮。連夜半時分也不例外。萬樹德有一次內(nèi)急,月明星稀,步履踉蹌,頭昏眼花還沒跑到目的地,倒有二三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迎上來纏住不放,差點害他出醜。從此後他就學(xué)乖了,睡前少喝水,早上起牀步行三十分鐘到附近的醫(yī)院門診入恭。這一點芳睛就做不到,小姑娘貪睡,也就是在孃家罷了,如果嫁了人------當(dāng)然,他可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受屈。
萬樹德長吁口氣,緩緩把萬仟思緒強(qiáng)壓在心底。他和老伴慢慢的拾掇,等,過了二十多分鐘芳晴才上樓回屋,和往常不一樣的是她手上拿的不是報紙而是手機(jī)。看見他們夫妻她臉上一怔現(xiàn)出些許倉惶,隨即有歡喜浮上來,“爸媽,早。”萬樹德將這一切遲收眼底卻又故作視而不見,他慈和的笑著,看女兒洗漱看女兒用餐,“穿那套粉紅色的吧。”女兒換衣前他建議道。芳晴聞言溫馴的一笑,說:“倒象是新娘子。”這話不假,他們就盼著那一天呢。萬樹德與李明彩對視一眼,準(zhǔn)備好了,一家子喜氣洋洋的出門。一隻大包斜挎在萬樹德胸前,扁扁舊舊的,倒與老人出遊無異。基於這個理由,他便堅持要坐公交,這是週日清晨八點,車多人少,空氣裡洋溢著鮮甜的氣息,幾抹綠意在車子停靠的時候從窗子爬進(jìn)芳睛手心裡,她揉下幾片翠葉,再放進(jìn)嘴裡細(xì)嚼,澀而清香。倒象是宜敏,而那個人在她萬芳晴人生的第一次盛宴裡沒能陪在她身邊,孫宜敏將自我放逐在窮鄉(xiāng)僻壤,手機(jī)不接,短信不復(fù)。象是存心的要躲開這世上所有人。
或許楊志能勸回宜敏。
一大早她就握著手機(jī)蹲在廁所裡反覆思考這個問題。有了昨天的前車之鑑,她今天倒沒冒冒失失的跑去興師問罪,只是悶頭亂想。可面前排著一長串的人呢,哪容她這麼浪費資源,三分鐘不到就有人嘴上不乾不淨(jìng)的罵罵咧咧,芳晴也不生氣,她不慌不忙的起身走人,低著頭倒險些撞在人身上。
是秦鵬和一個女人,芳晴感覺有兩道寒光似笑非笑的向自己掃來,她連忙別開臉竄進(jìn)一條小巷。幽深窄長,晨起的日光從瓦礫的縫隙或扁或圓的呈透明狀薄薄貼在人的肌膚上,乍暖還寒,象她剛剛搬到此地的那些個清晨和夜晚,在距離她五步之遙的地方總有人呵護(hù)跟隨,脈脈無語,唯有憐惜,在這貧僻與困窘之地,這是最容易滋生孽長的感情,象浮在酒杯上的啤酒泡沫,快樂卻不能持久。這樣的道理,原不是象她這樣普通平凡的人所能想得的,如果不是有人分析提點,她或許永遠(yuǎn)也不能明白在淡淡的一線微光之後是整幅天空。長巷盡頭,是芳睛所居住的那棟小樓,她曉得父母現(xiàn)在不喜歡聽見宜敏的事,就索性避開不提。照萬樹德的意思坐上公交,路寬人稀,車子一下子就飈到了。一下車芳睛就看見李浩勤拎著袋早餐在前面五米遠(yuǎn)的地方不緊不慢的走著。她不想喊,臉卻紅了。還是老人家嗓門大,“是他啊?”萬樹德問,然後,李浩勤若不經(jīng)意的回頭向這邊看了一眼,芳晴見他神色自如的向這邊走過來,禮貌的招呼道:“萬小姐你好,這兩位是------”
“我父母。”
“喔。”李浩勤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熱情,他快步上前想伸手接過老萬手中的提包,“我來幫忙。”他說。老萬被唬了一大跳,倒退兩步,把提包在胸前護(hù)得老緊。他這麼做,是人都知道里面藏的是什麼了,李浩勤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兩個女人先笑了起來。氣氛鬆馳,他們從員工通道走進(jìn)公司,寬敞華美的大廳空蕩蕩唯有他們一家子,李明彩湊在模型面前看了一陣感慨的說道:“就爲(wèi)這掏空了老百姓一輩子的錢哪。”
李浩勤聞言不由失笑,他走上前爲(wèi)這一家三口好好的上了一課。保值,升值潛力,土地稀缺,看得出他們都是真正的老實人,在他的長篇大論之後,他聽見李明彩彩怯生生的問道:“你是說等這房子升了,我們可以把它賣了換個更大的。”
“當(dāng)然可以啊,而且這樣做壓力也不會太大。”
或許是錯覺,芳晴從李浩勤的這句話裡聽出點憐惜的意思。她迅速別開臉,眼裡彷彿有閃光的感激,這樣的女孩子如今不多了。小李把手上的文件收收整齊,大門洞開,流水樣的人潮擁進(jìn)來,他禮貌的向他們示意然後走開,等小李走開十步遠(yuǎn),萬樹德即扭頭問芳睛:“你們都商量好了?”不待芳晴回答,萬樹德又補(bǔ)充道:“這種事總歸是你們年輕人才能弄明白,我和你媽只能聽個大概,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芳晴有點糊塗,她問父親:“那你的意思是買三房二廳?錢不夠啊,連首付都還有差呢。”
什麼你的我的,萬樹德罕見的板起臉。芳晴一點也不怕的上前拉住父親的胳膊,倒又如同小時候一般撒嬌弄癡。唉,萬樹德在心裡長嘆一聲,女兒是被養(yǎng)嬌了,一丁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做父親的也只能細(xì)細(xì)爲(wèi)她盤算。只是有些話無論如何也不能由男人來說出口,他望著李明彩,李明彩也望著他,“到底買不買啊?”她問老伴:“這錢都帶來了,莫非又變卦?”
當(dāng)然不是。
萬樹德正想點枝煙喘口氣,一擡頭倒有六七個人守在他們跟前。一個身著黑色套裝的銷售拿著大大小小的單子一臉不耐煩建議道:“老人家能讓一讓嗎?我們有單子要籤。”
萬樹德心頭火起,他一拍桌子,喝道:“我們也要籤!小睛,把小李叫過來。”
從沒見過老爺子發(fā)這麼大火。芳晴連“喳”都來不及應(yīng)就一溜煙跑開去找李浩勤,對方在被四五個大媽圍觀的情況下還不忘飛個“稍等”的眼神給芳晴,她臉一紅,連忙退到人潮最後,這樣老實,真不知怎麼存活下來的。小李目不轉(zhuǎn)睛的在芳晴不知道的情況下專心致志欣賞她緋紅的臉色長達(dá)一分鐘,然後他對芳晴講:“你跟我來。”
穿過員工通道,辦公室,樓梯及一些不知名的陰窄地方,他們來到花園一角。小小的噴泉,在鞦韆架和綠葉繁花的簇?fù)硐蚂o靜噴放,馨香更連暖意讓整顆心都敞亮起來,芳晴鼓足勇氣對李浩勤講:“昨天的短信你收到了。”
李浩勤塞了滿嘴的麪包,含含糊糊點頭應(yīng)道:“嗯,早餐。你要不要也來點?”
芳晴慌亂的擺手說:“我吃過了。”
“吃什麼?”
“油條,還有豆?jié){。”
“油條有明礬,吃了對人不好。”
這些她都曉得,但老萬就好這一口,再說吃了幾十年也沒見吃過什麼毛病。芳晴試著和李浩勤溝通,卻被一句“怪不得你笨”給打了回來。哪有這樣說一個剛認(rèn)識的女孩子的,芳晴的心一下子變得警惕。“我們走吧。”她冷冷的說。
可就算生氣眼裡仍有暖意。
李浩勤存心逗她:“一個點。”
榮辱關(guān)頭,她偏要想一陣才能反應(yīng)明白。萬芳晴勃然大怒,象兔子一樣跳起來,她頗有骨氣的扭身就走。李浩勤賭她十秒之內(nèi)一定回來投降,但萬芳晴一去杳無蹤,讓他不能不在一分鐘之內(nèi)衝到公司門口堵人。老胳膊老腿的,有多久沒做過這種事了。李浩勤氣喘如牛,果然在公司門口見到那拉拉扯扯的三個。李明彩象見到救星似的喊起來,“小李,小李。”
萬樹德眉頭皺得老緊,拋下一句:“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在搞些什麼。”然後走開了。
芳晴板著臉,可就算這樣她眼裡仍有暖意。
男人心軟起來,有時是毫無道理的。
李浩勤用了好大一篇說辭才讓芳晴真的相信,他剛纔請她去花園是爲(wèi)了商量一下讓價的事,仗著人熟,開了點不恰當(dāng)?shù)耐嫘Α2贿^,價是真的降下來了,是找上級特批的。每平米再少十元。
頂?shù)蒙戏记绨朐碌墓べY呢。
相較於李明彩的高興,萬樹德眉心微蹙,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看了一眼在一旁低頭不語的女兒,再踱著步進(jìn)了營業(yè)大廳。沒想到竟遇見熟人,是小周,也就是一直和老萬聯(lián)繫,向他們推薦的那位銷售。
他們在一起嘀咕了一陣,老萬頗有歉意的擡頭望向小李。
這還有什麼不懂。
李浩勤大手一揮,豪爽的說道:“你們籤吧。”
“也好。日子還長,不在乎這一點半點。”萬樹德用力握著小李的手,語調(diào)平緩的說:“不過一餐飯總歸是要請的,也是我們一家的心意。喜歡吃什麼,川菜還是湘菜。可惜現(xiàn)在家裡環(huán)境不好,不然的話,你阿姨的手藝可是比五星級飯店裡的大廚師還要好。”
雖然在小李看來老萬最後這話水份很大,但本著一個銷售的本份,他還是禮貌得體的微笑著陪他們辦完了購房的整個手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