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遠比她想像中的更容易。萬樹德第二天中午就把事情處理完畢,車票,行李,爲芳晴儲備的乾糧,用小箱子裝了秘密的藏在牀底下,上面鋪些報紙等雜物。另有清單一份,長達兩頁,連一隻蒜頭都列於其上。芳晴聽母親在電話裡絮絮的說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自由的喜悅最終戰(zhàn)勝了所有,她的自律能力在一連串的變故打擊中早已淡薄至無,喔,她幾乎忘了爲了守住一點理想曾經(jīng)吃過多少苦,但既然理想中所包含的內(nèi)容並不是謀生所必須的,那麼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不妨理解爲少女青春的執(zhí)拗:一定要愛這個人,一定要做完這件事。帶著破釜沉舟的信念和常人難以理解的狂熱,投入再投入,不是在一個人身上煥發(fā)新生,就是在一件事上找到人生的方向。芳晴不曉得自己現(xiàn)在究竟處於這兩個點中的哪一個,除去謀生,她並沒有找到一個真正所愛的人。
所幸有人給了她希望,而那個人不僅給了她希望,更讓她感受到被尊重與體貼的溫暖??上荒茏鏊绺?,李浩勤。暗戀一場能有這個結(jié)果,也不枉了她這兩年的癡心。只是從此後她很難再有這種心情,關(guān)山爲誰,橫渡,一灣春水。她現(xiàn)在所求的無非是安穩(wěn)渡日,這個,老李明白嗎?萬芳晴躺在美容院榻上,淘氣的想。爲了給李哥足夠的面子,她花血本做美容購新衣光鮮體面的出現(xiàn)在茶樓。提前了半個鍾,李浩勤迎上來,眼神裡未見驚豔,只見不妥。芳晴身上是標準的OL打扮,李浩勤哧的一聲笑出來,說:“快換快換,換你從前的衣服就好,然後遲到十分鐘,就說坐公交路上堵車。女人哪,要學會矜貴纔會有人珍惜。”他覷見芳晴臉色大變,立刻住嘴不說,也只有自己人才會說實話,芳晴低了頭小聲說:“那我現(xiàn)在就換?!?
這一換一拖前後不過四十分鐘,卻讓整件事變了味道。依李浩勤的安排,芳晴去了與茶樓一街之隔的咖啡廳消磨時光。依她換裝後的打扮,明顯不適合出入這種高等場合。她孤零零的坐在一角,身邊一個大包,鼓鼓的,全是換下來的衣服?;蛟S見面時她可以面色不驚的說這裡面裝的全是書本教材,再配上這張學生臉休閒服。這分明是面試,而且還是人爲刀殂我爲魚肉的那一種。芳晴努力把心情放鬆,再放鬆。如同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扁扁的癟成一張死人臉,就這樣都有人跑過來搭訕。一個侍應(yīng)提醒她說:“小姐,我們這裡最低消費五十元。”
芳晴大恨,卻也不會蠢得爲了慪氣拍出百元大鈔。反正洗手間已經(jīng)借用,時間正好,她站起來晃悠悠向外走。那些竊竊私語,她只當是爲自己喝讚歌的合唱隊員,一個男人在門口一張桌前瞪著她,她也毫不客氣的回瞪過去。在狗血的情節(jié),在見到相親對象之後便嘎然而止,她在幻想什麼呢?一張老實的面孔,一份安份守己的人生,還是老哥瞭解她,她乾淨的面孔,卑微的出身,是很當?shù)闷鹣嗤徐陡毁F人家以終老這個名頭的。
“不過是條腿。”李浩勤勸她:“芳晴,你不是那種虛榮的人?!?
已近半夜時分,相親,早二小時之前就結(jié)束。那個瘸腿的男人,乾淨,整飭,雖然已過三十,卻也看得出被護在掌心中的境遇。他的臉不時彆扭的轉(zhuǎn)頭望向不遠處某個並不存在的目標,或許是母親,或許是父親。在父母走後,或許就要靠妻子。豐裕的金錢足以讓他有能力買下某個心地單蠢的傻瓜伺候終生。芳晴用手捂住酒瓶,爲什麼兩年前她碰不到這種好事。兩年過去,覺醒的不僅只有她的身體,更有意識??梢庾R是什麼?意識告訴她,這是個機會,要抓住抓住,緊緊的抓住。
“哥,謝謝你?!?
醉成這樣如何回家?!叭ノ夷茄e吧?!崩詈魄谡f。
他有老婆的。芳晴突然瞪大眼哈哈大笑起來,“哥,你居然不止一個家。”她一邊笑一邊用手機撥出串號碼,“有人來接我,是蘇楷?!比f芳晴的朋友圈李浩勤一向瞭如指掌,他見她遠遠的跳開在電話裡和蘇楷說了幾句隨即掛斷。
“這麼晚了,兩個女孩子終歸是不方便的。”
“小蘇和她男朋友一起過來,不遠,他們在泡吧?!?
“還是我送你吧。”
或許是酒精的刺激,芳晴不知怎麼就落下淚來?!安?,因爲我愛你?!?
燈光這樣昏暗,配著她蒼白的臉,有一種傷心難言的意味。這是他們認識以來,她第一次張口主動表白。而在此之前,她都安靜得象個耗子,膽怯的斂起手爪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卑微的,卻比任何討好都能滿足他大男人的虛榮心。此刻亦如是,可她退後一步,再一步,用身體拒絕他的擁抱與親暱。他是誰呢?她想,一個已婚的男人,一個從頭至尾將她心事握於掌心的男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裝作不知道。其根源無非是從地位上她不能與他平起平坐。如果結(jié)婚,他的態(tài)度或許會有所轉(zhuǎn)變。她不是沒有見過他變臉的樣子,在談生意的時候,從驕傲自負一下子就轉(zhuǎn)變爲平穩(wěn)謙和。如果他這樣對她,她一定會恨。還好他沒有,李浩勤定定神,掏出鈔票買單結(jié)帳,和世上所有哥哥一樣,他淡淡的扔下一句:“哥是爲你好。”然後走開。只差一點,差一點芳晴就要撲上去攬住他的腰。但她沒有,她沉吟良久,咬著牙回答匆忙趕過來的那個人的問話。
“你問我爲什麼要讓你來,喔,失身給一個人,總比失身給兩個人要好吧?!?
楊志默不出聲帶芳晴回家。
他們都累了,累得懶得解釋便直奔主題。在人與人之間,關(guān)係能簡化成此種有時候也是一種幸運。至少一夜醒來,她或他都不必上演苦情懺悔的戲碼。
她是幾時進化到這一步?坐在牀上手一招,自有閨蜜的前男友送上牛奶麪包。而在不久之前,她還在安排這二人複合,真是“一對狗男女”,與那句“臭不要臉的”有異曲同工之妙。芳晴決定至少這周內(nèi)都不上天涯八卦,她經(jīng)不起那些鬧心的言語刺激,更不肯承認她現(xiàn)在的行事作風已足以夠得上被人肉的標準。
她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看到那條楊志以她的名義發(fā)送給父親的短信更是驚詫得說不出話。昨晚這麼忙,說什麼她也想不起小楊究竟是什麼時候發(fā)的短信出去:和我宜敏在一起,今晚不回來了。父母一定當她是上門討債吧。宜敏,她若有所思的盯著楊志,心說這男人倒真不怕提到那人的名字。
她亦不怕。
有什麼東西象一柄利劍細細的將昨日今晨劃分開來,讓她的眉宇間多了些勇敢狠絕。
“昨晚倒沒見你這個樣兒?”楊志調(diào)笑道。
她拍開他的手慢慢下牀,浴室鏡子裡是姣潔明媚的身體。這麼好的本錢,一直以來倒真是虧待了。秉著這個心,她一直哭,哭到眼淚將盡。這才穿戴整齊,出去上班。
自然是他送她。彷彿生命中曾有過很多個他,但都比不上這一個。陽光,透過車窗玻璃明媚的落在他的額角。紅火燦爛,那是別人的人生。至於她,她生命中的某一部份已永遠遺落在暗夜深處。從此,即便是喜,那一抹深紅裡也會有淺淺的碧色透映。沒有人相信這就是她的傷心,她的傷心,是世間最可有可無的一種。車子漸漸靠近家門,隔老遠,芳晴就看見父母在街對角焦急的張望。今天是出發(fā)的日子,她有意讓楊志隔遠停了,沒有道別,沒有輕輕的一聲哎。她慌慌張張?zhí)氯ィ€氣似的險些扭傷自己。楊志下車緊跟著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就這樣已經(jīng)讓她感到安慰。但芳晴最終什麼也沒說,楊志目送她單薄的身子一扭一扭跳過馬路被兩個老人拉入窮巷,身子漸沒,唯有皮包一角,是暗淡的深黃色,鼓鼓的,似一個隱藏心事的人。深深的將自己包裹起來,不說,什麼也不說。唯有痛哭,這樣的性子,和宜敏倒真是不一樣。
楊志在街邊立了一陣,看芳晴和她父母大包小包的擡著挽了手出來,上了一輛出租,一徑去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