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這話並沒看到意料中發白亦或發青的臉色,萬芳晴拿著一張報紙,詫異得笑出來:三年提高市民素質。這樣的標題也敢寫,當人是白菜,澆澆糞就能瘋長?萬樹德被她平靜帶笑的眼神逼得心裡突的一閃,就算當年被貼大字報也沒這麼慌過。這是他的女兒,他唯一的女兒,他的血脈將要通過她生生世世的流傳下去,所以輸了全部也不能輸了她。他要她終有一日能夠了解,他是個多麼盡責盡職的父親。儘管欠缺慈和,可他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好,爲了她好。
萬樹德長嘆一聲然後說:“你那個朋友,你還是防著點吧。”
許久,彷彿有一生那麼長,他聽見芳晴低低的應了聲“好。”他從中聽出了畏懼的意思,就象小時候她向他投訴別人不和她玩,那時的她那麼小,身子還不到板凳高。爲了從父親這裡尋求一點安全感,一臉的巴結與順從。而這,也正是萬芳晴從小到大在父母跟前的樣子。一直是這個樣子,看得膩了,以致於讓人帶有幾分輕慢與不在乎。這樣的疏忽,無非是因爲他以爲他擁有全世界:報刊書文,精神理念。讓他抽風似的跟著人一陣一陣發作。到頭來都是假的,青春流水一樣就過了,連同那些個雄心壯志。潮水過後,橫亙在沙灘上一道一道的都是他臉上的皺紋。而這就是他一生的所有,除去子女,他也只有子女。可不待他死,她就迫不急待的跑來報復。那些巴結與順從,象茅廁裡積著的那些個阿堵物,一攤一攤堆在眼前。吃還是扔,這都不是問題。問題的關鍵是一個人若是真的孝順,就應該排除一切把所有的醜陋都掩蓋起來,就象他們從前所做的那樣,不管是飢餓還是下鄉下崗,都藏起來,深深的藏起來。留在兒女面前的只有快樂------這倒只是萬樹德一廂情願的想法,他不曉得爲了食物金錢職稱與他口中的所謂好名聲,芳晴曾付出多少代價。譬如不能和與萬樹德無關派別的人的子女玩,不能戀慕虛榮以致於在整個青春期她從未穿過當季的衣服。永遠都是窮的,不論物質還是精神,她都只能仰了頭看別人臉上還裝出清貧自得的樣子。全是虛假,也唯有在朋友面前才能暴露自己。可現在,因爲他,她的父親,眼前的這個男人,她連朋友都失去。這一切全拜他提醒所賜,於是她不能假裝,不能再視而不見。只能眼瞅著一根刺硬生生扎進她心裡,並低聲應好。好什麼呢?這就是對她好嗎?在她失落痛苦以及壓抑的時候,她身邊的親人所給予的,不是擁抱關愛,更不是安慰勸解。他們狠狠的一刀捅過來,彷彿看她**猶疑就是他餘生唯一的動力------而這就是所謂父愛。萬樹德被女兒茫然無措的神情激得渾身發顫,他極力壓抑著,不願讓芳晴看出他的愧悔,他的愛,那些被浪費的時光,幾乎讓他連家也沒有了。“我還有機會改嗎?”李明彩用力捏捏老伴的手掌,當然可以。他們神情專注的盯向熟睡的芳晴,彷彿她不是他們的女兒,而是這一生踏錯的每一步,試圖糾正的每一步。也只有通過芳晴來實現了。睡夢中的芳晴不堪壓力,低低的呀了一聲翻過身子,留給父母的是一個光光的背脊。
於是第二日他們便換了法子,要賣房子是嗎?那好,多找人問問,集思廣益。
芳晴對這個方法大爲反感,她輕蔑的說:“又不是他們的錢,請教別人做什麼。”
“有我們的錢哪,我們找人問問應該沒關係吧。”萬樹德笑咪咪的說。
這是事實。她萬芳晴不過是白佔的名份,連理,也不在她這一邊。李明彩見女兒瞠目結舌一臉狼狽,立刻上前解圍道:“喝粥喝粥。”
芳晴哪喝得下,她感覺自己象只小狗似的從房門裡滾落出來。大街上車水馬龍,竟沒個去處。
還好有班可上。
一份工作一份薪水,鈔票,銅鈿。看,這世界蠅營茍營錙銖必計是有道理的。一個人如果沒錢,就算大道理成佰上仟的講也是枉然。
從此再不會胡思亂想。
安份守紀的做一個小民,過輕鬆愜意的日子。如果連這個目標都達不到,萬芳晴,她往自己額上輕輕敲了一記。額頭堅硬,發出冬一聲脆響。一個阿婆嘴扁扁的握著只鬆糕象看怪物似的盯著芳晴不放。提醒她這是真實的世界,不可能也不會有一個人貼心的站出來絮絮叨叨從童年讀過的第一本書開始講起,那些隱忍,那些靈光一閃的機智,還有沉澱,在這樣的背景下,她會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些都是奢念,做一個普通人,其實不必擁有精神生活,只需掛住身邊幾個人,凡事無需認真,得看見時且看見,即可擁有豐富愉快的人生。
就這樣老去。
芳晴三兩步上前幫吃鬆糕的阿婆惡狠狠逼退一幫行乞的小子。卻不指望會因此而得到感激。在上一輩人的認知裡,生活就是掠奪與控制,在任何善與惠的背後,都是有目的的計劃與安排。來而不往非禮也,投之以桃卻未必會報之以李。不管對方是子女兄弟父母還是姐妹,施與受之於他們都是達成目標的手段與方式。或許這樣的想法是太激烈了一點,但萬芳晴運氣不好,在她觸目所及之處皆是灰暗與陰翳。那是人心,似無數顆磁鐵,她每進一步,就會愈加虛弱幾分。以致於失去認知與辨識,象狗一樣連滾帶爬的跌落出來。虧了對方是自己的父母,若是別人,一個殺著痛劈下來,她還能有活路麼?
又不是沒有吃過這樣的虧。
和老張那次,雖然時間很短,雖然她可以靦著臉說並不知道老張真有老婆。可當那肥婆子狠狠幾個霹靂打在臉上,捫心自問,她萬芳晴難道能夠否認說她不是受了老張財勢的吸引,受了那些金光燦爛的幻想的誘騙。所幸無人知曉,藉著長假,她在家躲了幾日,慢慢也就散了。那樣的事,雖然只有一次。卻讓她待人接物愈加圓滑成熟。遇佛成佛,她現下雖是泥胎,卻未必沒有成精作怪那一日。可不知怎麼,越往那條路上走,就越是害怕。不是捨不得自個兒,是放不下從前的記憶。所以拼了命也想要留住,青春,那些汗溼蠢笨的時光。爲了一個人羞怯狂熱的哭與笑。她現在很難動心了,所以很樂意在別人臉上觀賞這一幕,象看戲似的,關懷山臉上的戀慕,自卑,猶疑,欲拒還休。活生生就是她的從前,從前她還以爲李浩勤是真的喜歡她呢。原來不是,他只是老了,老到害怕有一天連曖昧也不能,所以才抓住她不放。隔三岔五,電話短信,都是些光明正大的藉口,儼然象兄長,可哪一個兄長會不顧妹妹的福祉,牢牢的佔有著她的精神空間。如果她還有空間的話,她現在的的腦子,就象一個被匪徒洗劫過的房間,滿室狼籍,卻再無歸位的可能。而身邊又都是這樣的人,視如姐妹的朋友,視如兄長的男人。唯有父母是不變的,她卻比任何時候都討厭和他們在一起,分享他們眼中的喜悅。不過是一套房子,他們拖著她歡天喜地的驗房收鑰匙,然後就是錢,裝修的錢。李明彩見一分鐘就念叨一次:幾時還呢?芳晴如何敢答,她只能躲起來,儘量延長工作時間。於是,等宜敏從老家回來的時候,萬芳晴與關懷山已經十分親密了。
是心理上那一種。
她什麼閒話都和他說,股票,八卦,天氣,化妝,僅限於此。不包括心情,家事,朋友,秘聞。這個分寸,她把握得十分好。如果略感閃失,便立刻從李浩勤那裡現場取經研習。都是通過電話,見面她是再也不肯了。她聽李浩勤在電話那頭溫和的說:“你倒是個懂事的孩子,可再忙我也是你乾哥哥。”
這向來溫暖的一句不知怎麼在她耳裡如今竟有了調戲的意味。她乾巴巴的吱唔著,自然被當做害羞而一笑了之。
幸虧老李看不見她的臉色。萬芳晴最近瘦得厲害,雙眸炯炯似一隻鷹總能看見從前看不見的東西。比如爲什麼小朱要和小周分開;老秦是在外面包了二,或許還有三;老總吩咐下來的事並不全是工作這裡面另有隱情;她對上司略加提醒,便已讓本組頗爲受益。
“芳晴不錯啊。”上司說。這不是誇,這是忌憚。從前的她斷不會做,可現在她感覺自己要死了。唯有尖銳的疼痛才能消除渾身的窒息與疲乏。她爲此上了癮,左一句右一句的與關懷山調笑,當然是在背地裡,避開了公司的耳目,連去車站接宜敏也拉上小關。哪有比小關更好用的人呢,免費的車伕,免費的苦力,連他的真心也是FREE的。小關是中專,諒他也聽不懂,芳晴在車站揚了手臂大聲喊:“宜敏。”
宜敏揹著只包安安靜靜的走過來,她禮貌的和人打招呼,然後客客氣氣的揹著小關對芳晴說:“你現在真象你爸。刻薄算計,自以爲掌控全局,實際上一無所有。芳晴。”宜敏嘆道:“你不要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