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個男孩,是一個男人。
歷經(jīng)的世事,流轉(zhuǎn)的紅顏。他身上的故事雖不似江水滔滔縱橫,卻也如小河蜿蜒不斷。這恰是女人們最愛的那一口: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雨卻願意洗心革面的浪子,比一個忠貞不渝的傻瓜更有能力也更有手腕保護心愛的人------這就是真實世界裡的愛情帳單,被證明的女人的魅力,就是餐後附贈的小點,光那口甜,宜敏就沒理由拒絕,除非蠢。而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會比她萬芳晴更愚笨?有道是“我蠢故我在。”她從楊志閃爍的眼神裡讀出了憐憫的意思,如火星般燦爛一瞬。然後沉下來,在芳晴對面,他與她,分別是一個女人的前男友與閨蜜。
她飲口茶站起來,他倒殷勤的相問:“去哪裡,我送你吧。”
這樣也好,她點點頭。出門直行向右,穿過窄巷小道熱鬧的集市,楊志聽芳晴指點把車停在一個門面前。大碗麪大碗湯正流水價從鋪面深處一碗碗擡出來,紅椒蔥綠,喝過的殘湯剩灸,黃澄澄的,噗的一聲就倒在門口的溝渠裡,哧哧啦啦的,有白茫茫的霧氣漾出來,那是隔壁包子鋪的大屜,站在三樓,楊志仍能聞到那股油膩中混雜著蔥韭的氣息。
就算最難的時候他也沒讓宜敏住過這種地方。宜敏好靜,是如墓地般**靜肅的那一種。沒錢的時候他時常許願說“將來一定買別墅讓她住大房子。”她憊懶的笑,如貓一般縮在牀角。淡青色的天光將她的頭髮一縷一縷吹得隨風(fēng)四散,露出一張臉。而孫宜敏向來都不是什麼精緻的美人,唯有一點點精神風(fēng)致,令人矚目難忘,卻也只是在有心人面前。她還能找到這樣的人嗎?他坐下來,點一枝煙。五六平方的出租房,除卻張牀就再沒其它。被窩寒素簡薄,如同這欠條上的字體。真真切切是宜敏的字,半年。女人真有辦法,不過半年就能攢夠一個文職一年的工薪。這麼有信念,還要人操什麼心。楊志把菸頭掐滅站起來,站在窗前略等了等。萬芳晴總算和房東扯完了,手上握著幾佰塊數(shù)毛。楊志看她細數(shù)一數(shù)隨即說道:“我不見宜敏。”
他看她臉色一黯,倒生出幾分心憐。
“那不是你的錯。”這句話他事前沒說,事後也沒說。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沒有郵件,沒有託人勸解。唯有一張撕成四截的欠條放在芳晴錢夾裡。那混亂的一夜,讓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是何時做了這個動作,唯有無盡的星光與月色,映照在人身上,如烈日般光芒四射炫目耀眼。而後淡下來,淡到唯有素白的那一種。被凍在冰川中央的,是一朵花完整瑰麗的形狀。
你以爲(wèi)你還能找得回來麼?
夜?jié)u漸深了。
行李打包完畢,約了三輪明早出發(fā)。她乏了,索性住在這裡。
李明彩在電話那邊並沒有什麼驚異與難過。芳晴心一動,象小時候那樣,輕輕脆脆喊了聲:“媽。”
“你們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好了你們才能好,我若不好,你們也不會好。而我對你們好,就是儘量讓你們在經(jīng)濟上做到無後顧之憂。你好好想想我昨天說的建議吧,在老家人熟地熟,何必非要一家子跑到省城賺光面子過窮日子。聽我的,有兩套房子在手上,有一筆活錢傍身,有醫(yī)保有社保,若真是有個三災(zāi)兩痛一時急了,房子賣一套也能渡得了難。而且誰知道我能在省城裡呆多久?幾時找份工作回去,也就是一家子團圓。”
芳晴不知道她這番話能有人聽得去幾分,該說的說了,心靜下來,倒是李明彩握著手機站在這裡愣了好一陣子。這樣的芳晴令她陌生而又倍感熟悉,在她幾十年的工作與生活經(jīng)歷中,她不是第一次想必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聽到有人以含蓄的姿態(tài)和她交談。說的還是她的後半輩子,聽條件倒是很讓人動心,就是語帶威脅讓人心生不快。若是不同意當(dāng)會如何,李明彩合上手機,瞟了一眼老頭子。心裡冷笑一聲,諒她萬芳晴就是向天借了一萬個膽也不敢把老子娘一同蹶了扔到屋子外頭去。
所以他們始終在一起。不管文鬥武鬥,不管上山下海,哪怕有吵鬧有爭執(zhí)有嫌隙有埋怨,但在孩子面前他們就該是鐵板一塊。兩年前的教訓(xùn)深刻慘痛的再次呈現(xiàn)在她腦海,李明彩慌忙湊過身子,低低把剛纔電話的內(nèi)容一字不差的講了一遍。然後嘆息著說:“也怪那房子不爭氣,若是照原定交房時間,早半年多我們就該住上新房子。”
賣得太火,開發(fā)商嫌價格虧了,索性想照原價賠款動員大家退房。哪有人肯,光算算帳面就已經(jīng)賺到了姥姥家。只能忍氣吞聲任交房時間一拖再拖,別墅一棟一棟蓋起來,景觀越發(fā)好,這半個月他們兩口子不知往工地跑了多少次,哪一次不是笑得樂到心窩裡去。這樣的房子老家哪裡會有,萬樹德語重心長的對老伴說:
“把這個賣了再買一套,房子仍然只能落在她名下。因爲(wèi)銀行只肯貸給她。她若還貸倒還好,她若不還,這債豈不是由我們來背。你我二人又不能活一輩子,背到最後還不是輕輕鬆鬆掉到她腰包裡。不然的話,還能退了賣了,還是上法院告她,都不能。你我兩個有多少工資,還掉房貸還能有幾個錢在手上。回到老家,走得動還好,走不動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你聽她說得好,回老家來生活,哼。有道是人往高走,水往低流,你幾時見過一個人放掉好好的日子不過回到窮鄉(xiāng)僻壤過苦日子。哄人呢,她倒是越發(fā)會哄了。沒本事哄旁人,哄自己爹孃老子倒是有顏有味。這,就算是我的一點擔(dān)心。現(xiàn)在再從帳目上來講,老家的房子是便宜,但也就意味著升值空間小。同樣是一萬塊,放在省城漲上三四倍也不止,放在老家,能保值就不錯。這篇帳,她萬芳晴沒算過,還是算過了忘了跟你說。是不敢說吧,說來說去,她最大的一筆帳也就是給父母養(yǎng)老。輕輕巧巧想一筆抹去再落個好名聲,當(dāng)真是雙面膠糊住了腦袋,欺負人沒讀過書。”
他看見李明彩已聽得呆掉,不由得笑起來。
老頭子果然永遠都是對的,李明彩一臉惋惜的壓低聲音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從前怎麼辦,現(xiàn)在也就怎麼辦。能活到今天,除卻好身板,靠的就是那一套。那是往事一絲絲刻進骨子裡,萬樹德咬牙切齒的恨聲道:“悟得晚是我的錯,我就不信鬥不過。”
“怎麼說也是自己女兒。”
所以才撂不開手,萬樹德把手上的報紙嘩啦啦撲了一地,表情沮喪活象個沒討到糖的孩子。這樣的神氣,還是十幾年前他競選部長時見過。爲(wèi)了表示民主,廠裡讓競選人站在辦公樓前的肥皂箱上把施政綱領(lǐng)脫稿子演講一遍,再評議打分。萬樹德的得分是最高的,“你還記得嗎?”她問老伴。只可惜偏偏漏了一層關(guān)係沒點好。他們坐在一起回憶細節(jié),興奮得鼻尖都紅了。
“別是冷著了吧。”萬樹德嘲笑老伴。夏日燥熱的空氣火辣辣的摔在人臉子上,象那個所謂關(guān)係的臉,“還不到三個月就被我搞下去了。”萬樹德驕傲的回憶著,那些火熱的日子,那纔是真正有意義有追求的人生。哪象現(xiàn)在,連一個毛孩子也能挺著鼻子到他眼前講大話,動輒她還貸她還貸。還不是仗著有兩個臭錢,一鬆手就是二萬二,自己親爹媽倒是連一根毛都沒摸。誰知道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還夜不歸宿!萬樹德心裡一驚,硬生生把這句話從嗓子眼嚥進肚裡去。他偷眼覷覷孩子的親孃,好象沒啥反應(yīng)。那就好,那就好。有道是法不責(zé)衆(zhòng),雖然只有兩個人,可他們卻是她萬芳晴的親爹孃。
所以要以靜制動。急管什麼用哪,沒的泄了自己的底牌。他迷迷糊糊在桌上摸了把藥和水吞了,翻來覆去輾轉(zhuǎn)到半夜這才睡去。還沒到清早就被磕磕絆絆的動靜鬧了起來。
是芳晴拖著幾大袋行李進屋,聽女兒三言兩語把事情交待清楚。萬樹德這才領(lǐng)悟過來自己究竟在擔(dān)心什麼。他想到這裡,不由得鼻子一酸,眼裡籠上一層霧氣。“就這麼還說我不疼她。”趁著女兒吃早餐的功夫,他細細的把那些升值啊之類的概念好好講了一遍。芳晴沒吭聲,但雙眼分明一亮,臉上流露出懊惱的神氣。
“是我疏忽了。”芳晴說。
她倒敢講,李明彩與萬樹德背地裡交換了一個眼色,便沒瞅見芳晴出門時臉上欣慰的神色。萬芳晴此刻的心情與“吾家有子初長成”並無二致。窮不怕,難也不怕,只要能相互尊重好好商量。看來適當(dāng)?shù)睦湟焕溥€是有好處的,萬芳明笑咪咪的走進辦公室,隨手扯過一張白紙打了張十萬的欠條給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