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算這樣她仍然想與小方見面。
恐懼壓卻了羞恥,讓芳晴不顧一切想撈住最後一根稻草。
方達生如何肯上當。
他只是沉默著,在那一廂。說起來他何嘗不曉得芳晴的心境,但退一步即是自由,進一步則是圈套,又沒有傾國傾城之姿,富可敵國之財。這樣的魚餌,既不香又不辣,願者上鉤,憑的竟是垂釣者的良心,她萬芳晴倒真是高估瞭如今愛情的純度,好傻好天真,大概就是這類女人的註解。
他擱下電話,陽光正好,大片大片從玻璃頂向屋內透射進來。熱騰的蒸氣,讓在座所有人都有一種興旺發達的感覺。他們矜貴的或站或立,或飲茶或做事, 上至國策下至市井,無不在談論之列。這樣的閒悠自在,無非是因爲有份好工作,這是現如今最最實在,最最現實的事。一份好工作不僅是身份人品的最佳註解,也是婚姻的最佳篩漏器。總務科長林絳,有意無意的抿茶閒話著說道:“男人啊,要老婆的工作好,婚姻纔會幸福。”
一干人等唯唯應是。
小方抿嘴一笑。
林絳倒真當他是子侄一般,低聲呵斥道:“還笑,真是年輕人沒經過苦頭。找誰不好,偏偏要找個這種人家。沒聽說過買豬看圈啊,這八字還沒一撇呢,老丈人先找上門,一開口居然還是要錢,若不是書櫃遮住了我恰好聽個大概,我還真不知道你居然是這種活雷鋒。被訛了多少?”
林絳說這話之前,自然不曉得“買豬看圈”這四字曾是小方相親無數所收穫的考語之一。他只看見方達生低頭委婉的一笑,然後迴應道:“沒多少,就兩仟。”
“你倒大方。”
“可憐呢,人窮志短,如果不是沒法子,也不會找上我。”
也就是沒有經歷過那種時代的人才會說出這些話。林絳不欲和小方爭辯,大度寬容的微笑著說:“我給你介紹個好的吧。”
方達生心中一喜。
所謂好,無非是指工作與家庭經濟條件。這樣的女人他近年來見得多了,當然不放在心上。但林絳介紹的自又不同,正所謂現官不如現管,若是與老林攀上媒人這成關係,難保將來科長這個位置不是他方達生的。小方一臉羞澀的躍躍欲試,倒看得老林笑起來。“我介紹的這個肯定好,成與不成,要看你自己努力。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如果真成了,你家裡的事可得料理好。”
方達生剛來科裡的時候,老家很惹了些風波。時不時的總會有老鄉上門需衆人大馬金刀的侍候。不需久而久之,人人早已避之不及。那時的方達生,落魄潦倒,眉間眼底充滿了積鬱與焦慮,在清晨的日光下有一種森冷的寒意。象是被飢餓與貧困所逼迫的人,無非無刻不想著巴結向上。可越是這樣越是無人接納,誰肯飼一條狼在身邊呢?一個人要向上爬就必須要學會順毛收爪向人效忠。
小方學得不快,但強在學得好。他內心的掙扎被現實所磨礪一點點順從下來,老成如林絳如何看不見看不懂,可越是這樣就越不願輕易給。與其說他是想鍛鍊小方的能力,倒不如說他對這種積極努力到毫無自我的人心存疑懼。操控,向來是由上至下所唯一認可的相處模式,而身有破綻正是被人相信的前提之一。
林絳不曉得方達生歷練多年早已悟透了這一點,他只當小方仍是那個小孩子,語氣親熱的開導說:“老家的人是要照顧,不過你既然進了城,就要學會城裡的生活方式,別太離譜,到時搞得我不好向人交待。”
方達生一臉謙恭的應了,一時有事他們各自走開,林絳走出老遠突然想起來喊道:“可別留後遺癥。”
方達生看見老林比了“二”的手勢,連忙點頭又搖頭,他心裡略略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把金額說得更高:伍仟一萬,自然比“2”更能凸顯自己有情有義的品性,對一個相親未諧的女子,是沒有任何人會去找她覈實這些口頭的虛數。
房間靜下來。
黃昏的薄暮將天光盡染,空氣裡開始洋溢著甜蜜安祥的氣息。
他站在窗前,看三三兩兩的人手持各式容器向食堂方向走去。或憂或喜,或靜或懼。 有人步履沉重在這裡走向終點,有人行腳輕快從這裡走向新生。這是醫院,是生老病死的開始,是人生悲歡喜懼的起步。在這裡有最多的市井風情人性袒露,他看得多了,心裡有一種無畏與漠然。當萬樹德一臉悲慼的站在他面前,他話語委婉臉上的拒絕卻清晰無誤,這是躲在書櫃後的老林所看不見的,畢業十年,他早已成精很會處理這一套。關心也好呵護也罷,他方達生心裡的溫情首先是留給自己,其次纔是家人。
可他已經沒有家人了。
死亡,早已將家庭與他永久的分開。
這一切都是因爲那個人。
父親。
生他養他逼他榨乾他,他大學伊始便不得不回報反哺之恩。在同齡人正因入學的放鬆而沉溺於享樂的時候,他方達生已經削尖腦袋拼命在課餘工作試圖養活自己和一家人。
這算是榮耀嗎?
時代倒不是這麼定義的。
在現時的語境裡,象他一般成長的人,是衆人口中的“貧困生,鳳凰。”而時光倒流幾十年,他至少能在“寒門出孝子,蓬戶出英雄”這十個字裡咀嚼自尊的殘屑以存活下去。但現實不允許,他滿目所及,皆是白森森的刀光要將他切個粉碎再重捏一個“我”,一個更符合生存規則的“我”:勇於拋棄過去,勇於與舊家庭舊觀念決裂------這樣的時代,歷史上不是沒有。人類!方達生諷刺的想,還不及一個輪迴,竟已經讓人想明白,原來有一些人竟是白白的犧牲。
成全了誰?
他不肯再想,只是將自己捂得更些,象一隻在寒意下哆嗦的小鳥,夢想著羽毛豐滿自己能夠更暖一些。
這是人類求生的本能,飽含著對未知前程的恐懼。
芳晴。
他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這層意思。
可他幫不了。
更不能在愛情的名目下將自己白白斷送。
夜更深了。
當太陽重新升起,有一些人會不一樣,很不一樣。
芳晴。
他當然明白一個女孩子會爲了求生會走到哪一步,能走到哪一步。
這是天天都在發生的事。
男人亦如此。
若不是他小方生得肉體可憎,他遲早會在出賣腦力體力尊嚴人格之後將自己打包送出,以換回金錢,實惠,以及權利。這最末兩個字就是他人生的終極目標。既然勤懇的勞動並不能爲人帶來體面及尊嚴,那麼,他就必須以權利二字以確保自己收益安穩臉面完好,無凍餒無受辱,俯仰之間有人效力賣命。方達生畢業十年,他工資單上有一部份支出據說就是爲此目標而效力:這是局外人才有的天真。越是身臨其境,越是高山仰止,如臨危淵。
芳晴才走了第一步。
前路漫漫。
一個女子。
這世間多一個,少一個皆無關緊要的女子。
方達生屏緊呼吸。
滿目煙火。
他突然很想曉得她究竟身在何處。
芳晴的聲音,在靜謐的背景裡有一種異樣的緊張與疲憊。
“我。”她說:“我和朋友在一起,沒事。”
芳晴嗯嗯的應了幾聲隨後把電話掛斷,她對楊志嫣然一笑而後接著說道:“宜敏急需用錢,我也不曉得是爲了什麼事,她又不願見別人,求人幫忙。我家裡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楊志,我想來想去,也只能找你了。你和宜敏總歸只是誤會,與其讓她犧牲自尊去求別人,倒不如------”
她沉默著沒有再說下去。
楊志眼圈紅了,哽咽一陣方纔應道:“我明白,我會保密的。一萬元怕是不夠,兩萬吧,你替我交給她,若真是她家裡有什麼倒好了,我只怕是宜敏自己有事。芳晴,宜敏也只有你了。”
芳晴在他的懇求裡流下淚來,她點著頭不斷向楊志保證一定會盡全力幫助宜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