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關從未見過她這樣子,可她見過。她在他身上看到的就是從前:蠢,笨,以及不知所云的癡氣,爲了一口氣,前途未來通通不要。芳晴惱起來,他們竟都說是爲了她這個人。
偏在這時萬樹德又打電話過來,一別半月,他的聲音在電話裡聽上去暴躁無比,他大聲的吼:“你搬家了?”
“在我們離開的當天?”這纔是重點,而後芳晴只聽見父親在電話裡翻來倒去的重複:“我馬上過來,我們馬上過來。”
這讓她幾乎絕望,沒有人肯放她一點清靜麼?芳晴合上手機,幾乎是吼叫著對小關出聲:“你走。”
那年輕的孩子顯是嚇傻了,他不知所措的守在她身邊,不管是前是後是左是右,刀劈不開,雪嚇不走。他看見她哭起來,臉上更涌出幾分憐惜,終於在一陣羞惱之後手直直的象木頭棍一樣伸出來。周志成隔得老遠,深恨自己沒有帶望遠鏡。他只覷見芳晴的背影,單薄得可憐似的向上一聳一聳。如果再看下去,就太不厚道了。周志成無限遺憾的駕車離開,芳晴與小關只聽見身後有車子加大油門轟的一聲駛去。這是老的工廠房,最是八卦流傳之所在。看著那些眼神,她安靜得臉上連一絲表情也沒有。其實這不算什麼事,可她現在,就象即將被稻草壓身的駱駝,再也經不起任何一絲風浪。
除去跟蹤,芳晴不能想象小關還有別的方法找到她的新居所。這讓她感到一種驚恐羞辱甚至畏懼。“我們走吧,”她說。小關果然傻乎乎的問:“你不是住這裡嗎?”
“不。”她漫不經心的做了個表情,解釋說:“一個親戚,我過來看看她。可我現在這個樣子。”她苦笑著說:“你送我回去吧,啊,我心情不好,捱罵了,你知道的,被父母。”小關出身貧苦,這是芳晴戲弄他時最感不安的地方。
“我曉得我曉得。”小關低低的說。他們順著林蔭道往外走,月色靜謐,有甜蜜安寧的氣息。
“姐謝謝你。”芳晴說。
他的眼神裡有火星閃過,卻又在瞬間沉寂下來。那樣的目光,望她如同天神般閃亮。這讓她在無意間感受到一種虛榮,一種驕傲。一個人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候總會成爲另一個人的支撐,難得芳晴對此不感到厭煩。這和父母給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同樣都是需要付出,但面對朋友同事,她顯然更自在更稔熟,更富有自信,甚至同情心。而父母讓她感受到的,除去親情,就是責任與壓力。而後兩個正在日漸一日的消耗中逐漸取代第一種。而氾濫成一種情緒,難以言說,無法描述,因爲無論是輿論道德還是環境,都不允許也不提倡讓父母在子女面前拋去父母的身份,而單純的以一個人的面目出現。有人格有尊嚴,有充裕的經濟保障與社會保障能夠讓她(他)體面的渡過晚年乃至餘生。沒有,什麼都沒有。我們所處的地方,不是殘酷的自然界,而是血腥的鬥獸場。沒有一樣不是需要經過搶奪才能得到,飲食,住房,工作,金錢。這是人賴以生存的資源,沒有一隻獸會在生存難以維繫之際還能剋制自我坐以待斃。這是獸的本能,而人之所有爲人,就是在承認這個現實的同時,努力去完善這個機制並控制悲劇的發生,以便於人能夠在光鮮堂皇的道義中生活下去。要知道只有天曉得,人能繁衍多久?這自然界中物種的一隻,莫非真可以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關於這個答案,即便是以人類有限的自然知識來推理,也不可能說“是”。可在生活中,很難看到某一羣人對這個認知所反饋出的坦然的承認。更多的遮演,是一廂情願,是自我催眠,以爲獸可以在某種誦讀中放棄生存的本能而拈花成佛。於是每個人都把自己心中的慾望敷衍成道理,不是“他”試圖說服“我”,就是“我”試圖說服“他”。這樣的事,於國是禍,於家是醜。若真要以小見大,一刀剖下去,在雙面膠裡發生的種種,不過是年老失去利爪的獸與後輩爲搶奪資源而進行的**裸的血腥搏殺。
如果看清楚這個再來討論愛與孝,或許心裡會好過與清楚許多。可是,被所謂道理浸淫久了,人很難不裝B,不惡俗,並且還試圖從中找到樂趣尊嚴與信心。芳晴與小關一路走過,心情漸漸平復。眼瞅著就到了宜敏的居處,就有那麼巧,孫宜敏拖鞋短褲,正拿了盒牛奶從小賣部裡出來。“宜敏。”芳晴大聲喊,她向小關擺手然後大步向小孫跑去。孫宜敏愣住了,胡亂向小關一搖手,急切的問:“錢轉到你卡上了,你沒有收到嗎?”
錢?芳晴笑嘻嘻的:“我想你啊,我今晚住你這裡,有話說。”趁宜敏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在攤販那裡買了一大堆水果零食,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孫宜敏面帶難色領芳晴上樓。一進門芳晴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一個男人正**上身站在客廳中間,看見兩個女孩,笑出森森白牙,“回來了?”男人問。她們哆嗦成小雞子似的忍氣吞聲溜著縫跑回自己房間,聽身後傳來大笑。
“我沒錢,只能將就住了。和人合租就是這個樣子,有條件再換吧。”宜敏說。
“不安全。”
門搖搖晃晃,拉鎖輕輕用肩膀一推就能打開。客廳裡傳來悉悉蟀蟀的聲響和隱約的調笑,宜敏拉了根繩子在房間中央,芳晴一擡頭就能碰到內衣襪子及各式雜物,包括一串風鈴,她清晰的記得這是戀愛的時候楊志送給宜敏的禮物。“你還留著?”宜敏擡頭看了一眼淡淡的說:“晚上有聲音在響,會感覺安全很多。”
宜敏臉色不好,整張臉呈淡青色,眼瞼下有深深的陰影。“我失業了。”
“不失業才稀奇。”芳晴迅速把話題岔開,“餓了,來吃東西。”他們倆擠在一起大口小口享受飲食的快感,吃到酣處,恨不能連手指頭也舐淨。
“能幫我一個忙嗎?”宜敏問。她把房間鑰匙交到芳晴手中,說:“找人幫我在房門裡加一道拉鎖,我明天從早到晚都有面試。搬進來一個星期,從早到晚都沒睡好。你要上廁所嗎?”宜敏把房門拉開一條縫,偷覷兩眼,然後指點芳晴快速通過雷區。可是不巧,一個穿睡衣的女孩子恰巧比芳晴快一步。芳晴猜這纔是宜敏真正的室友,端正中帶著媚氣,看見芳晴倒禮貌的先讓了一步。以宜敏處事的周到,請這樣一位室友的同居人來安裝一把拉鎖應該不是難事,何必萬里迢迢定要讓萬芳晴從上班途中開溜?還要倒欠人情,芳晴記得宜敏不是這樣的人,孫宜敏最擅長的就是涓滴不漏,不給任何人留有說三道四的餘地。可現在她倒是怎麼了?芳晴不想問,忍著嘴回到房裡打了兩個哈欠便推說要走。走到樓下芳晴便大聲說:“有五金店啊,找店裡的人上門來裝一個。”
這也是個辦法。“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最多多付兩元錢。”
她們倆歡天喜地的進店子挑鎖,一個高高笨笨的傢伙讓她們等等,宜敏擡頭一笑解釋說:“真沒想起,還好你提醒我。”
孫宜敏不是沒想起,是另有所圖。可是晚了,萬芳晴現在不想把那個人還給她。憑什麼她就一定認爲無論三年五年十年乃至一輩子,那個人永遠都屬於孫宜敏。不用費心思,甚至不用撓手指頭,她小孫一個暗示,別人就得乖乖的照吩咐做,進退卻全在她一念頭之間。而就算這個念頭她也覺得沒有和人溝通的必要,孫宜敏向來只要人猜,猜得中是本份,猜不中是你傻。芳晴微笑著,不知宜敏準備怎麼讓自己這個傻人來爲她辦事:借錢是一次;相見爭如不見是第二次;現在是第三次。時間晚了,萬芳晴笑嘻嘻的與宜敏攬手告別。“哎,你父母怎麼樣?”宜敏問。
“走了。挺好的。”
“如果一個人夠強,就不必理會很多事。”
芳晴這時還不曉得宜敏這句話的意思。夠強?好伸出胳膊打架麼?萬芳晴心裡嘀咕。她以爲宜敏指的是一個人的內心生活足以戰勝一切實際困難。當然,這是謊話,萬芳晴用她個人的親身經歷證明了這個調論的荒謬。但現在,她不想和宜敏爭論。讓小孫到生活中去體驗吧,芳晴這麼想。在她想不到的另外一面,是宜敏對於資源二字的暗示。對於一個有過兩年最最底層生活經歷的女子來說,孫宜敏的心態與她的父輩有著驚人的相似:都是在主動的奉獻之後再拼命的尋回所有,青春,金錢,聲譽。而這一切都只源於一個人最最本能的生理需求被忽視後所產生的報復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