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晴完全不知道這些事。
無知,是這世上最具勇氣的選擇之一,將命運完全的交付於他人之手,無論是前是後,是左是右,雖九死其猶未悔。
可是,人與人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一樣的穿著,一樣的食物,一樣的教材,一樣的人文生態,這是大的背景。但因爲家世,因爲環境,因爲一分或數分之差,人終究被慢慢的區分劃隔,成爲不同的族類--------人可以不依貧富來劃分階級,卻不能不承認人因認知的不同而所差異。此事古已有之,今亦如此,唯一有所區別的,是古之有“士。”--------在今日亦或未來,對很多人而言,這只是項可以申遺的恆產,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族類早已連同它天賦的勇氣悲憫以及責任完全消失。
這是樁幸運的事。
至少沒有人吵。
整列的火車飛快的向前急駛,我們都坐在車裡,沒有人可以例外。那窗外的風景,絕不因位置的差異而有所不同:生,老,病,死。如白駒過隙。手有餘澤,無非是留給後人,福禍兩難,唯有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但那已不是我們眼界所能及之處,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燦如煙花之一瞬。
或許這就是活在當下之新解。
逝者已矣,關於未來卻也再無秘密可言。宇宙,物種,基因,制度,數仟年文明,凡人類所能想像的,通通都以現實的方式在某一間試驗室或是國度付諸實現。口耳相傳,人類終其一生所糾纏的,不過是愛與恨的情感。那些傳說中的大同世界依然因疆域之隔在星球上暴烈的傾軋。還有哪一種被終結的方式沒有被提前演繹過:冰河,外星,洪水------“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這算是一語成箴嗎?在愈逼愈近的恐懼之前,是奢華的快樂,放縱的享受,精美的食飾,與暖昧的情感------這是時下最討年輕人喜歡的遊戲。芳晴毫不猶豫的放棄與堂哥團圓的機會而去與李浩勤相約。是在城市的MS廣場,她來得早了,既不擔心也不著急,只是笑咪咪的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子坐在她身側正吃著一隻冰淇淋,芳晴眼饞的看著,忍不住出聲說道:“哎呀,我減肥。”
聽上去言若有憾。菁菁淡然一笑起身,選了個避人的位置坐下。兩隻冰淇淋吃完,果然看見李浩勤走過去,那正在減肥的年輕女子雙眼閃亮如星辰一下子跳到他跟前,看得出她崇拜他,愛慕他,依從他,願意以他的意志爲轉移。原來愛不過如此,她李菁菁在這段關係中最大的錯誤就是沒能一直在李浩勤面前僞裝及延續這種狀態。
事到如今,索性泰然。
女子,在仟年之後,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拋開三從四德的身份以“強人”的面目出現。一簞食,一漿衣,皆是由一雙小手奮力搏出,自尊自立,這是說給自己聽的四個字。因文明的奇妙,世人可以用多重視角來看待同一件事:孤獨,淒涼,脆弱-------這樣的情感,幾乎是出自於本能,並不因閱讀量的多少,學歷的高低而有所區別。夜已漸深,李菁菁坐在一堆衣服雜物的中央不能自主。而就在今早,她還對李浩勤揚言道“完全有能力過別樣的生活。”她的能力,無非是指在生活中多出一個老闆,朝九晚五討生存用的職場生涯。除薪水外,並不包括提供自尊與愛,支撐皮相而已。就這麼個事,居然被諸神引用爲恢復獨立自主地位的神鑰,一想到這裡,真是不能不讓人心生同情,身爲男性,在數仟年曆史中,他們被釘在米飯班主這根恥辱柱上的時間真是太久了,雖然這的確是事實,可是,文明進化到這一步,難道女人就不能平靜的想:工作就是工作。
李菁菁雙手不受控制,一口氣發了三條短信給李浩勤。
剛好九點半,他與芳晴正坐在一間小茶館竊竊私語,他看了一眼隨後解釋道:“今天有個朋友要搬家,催我過去幫忙呢。”
芳晴很想說“我和你一齊過去”。可他們並沒熟到這一步,她臉紅起來,頗有點無顏見江東的味道。李浩勤十分無賴的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記說:“捨不得我啊,放心,我纔不去呢,這種出苦力的活。”
見他搖頭晃腦的,象是頗吃過些苦頭。芳晴哧的一聲笑了,“你總給人搬家?”
她看他愣了一下隨即時否認,就不再追問下去。
他們出門。
夜色正好,有燈光點點,繁星閃爍。戀人的情懷,如飛蛾撲火一般盲然無懼。凡百事皆可說,皆不可說。鬱郁脈脈,光陰,如琴鍵上飛跳的一抹尾音,燦爛如彩虹般遊走在天際。唯有仰望與靜默,芳晴,從未想到此生竟能擁有如此情懷,她眼角漸漸濡溼,終於落淚,“蠟燭”。她說。
“這是粗話,女孩子不要說。”
她要過了好久才能醒悟過來這是個笑話。“我很笨吧。”她低聲問。
他表情複雜的看一眼手機,輕聲安慰道:“配我剛好。”然後就說要送她回去。她捨不得,只是表情訕訕的開不了口。
“我們來日方長。”他說。
這恰是她最喜歡的一句話,芳晴微笑著說:“好,下次我請你吃豬肝。”
“我不姓封。”
對答如流。
這是否意味著在未來他們會有很多的話題可說。關於閱讀,關於興趣,關於愛好,關於彼此的小癖好,小別扭。芳晴的臉仰起來,這樣皎潔乾淨的臉龐他不是第一次看到,李浩勤微覺心煩,借抽煙把臉別開,芳晴嬌嗔的迎上去把煙從他脣上取下。這就是開始嗎?他聽見她在耳邊絮絮的說:健康,身體,有害。女人,如果她們的愛都是從說教開始,那麼,芳晴還不如家裡面的那一個,經過長年磨合,至少李菁菁曉得適可爲止不會在他瀕臨暴發前挑戰極限。
男人,已經很累了。
在這個時代,討生活遠比想像中的更難。
詩書禮樂,皆已崩壞。前途路上,除卻流氓二字,再無借鑑。
他已經不再是讀書人!他變得實惠,經濟,能省則省。關於感情,那些純潔的花朵對李浩勤而言遠不如一餐熱飯舒心可口,他已年近三十,他願做一個下了班就萬念俱灰的男人,回家脫了皮鞋就高聲問:“拖鞋呢?”
可她還年輕,她不曉得,他俯就她,無非是因爲她簡單心無綺念。如果萬芳晴連這一點也不能做到。他淡淡一笑,讓芳晴砰然心跳,她以爲他看出來她多話只是因爲緊張,臉愈發紅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眸,生怕會沉溺於憐惜。這樣的橋段,李浩勤通通經歷過。虛榮心終究戰勝了一切,他似一個飽食終日有所饜足的花花公子一般向芳晴頸邊俯去。她躲開了,這是自然的。“你是好姑娘。”他說。月光越過重重高樓淡淡的披散在芳晴身上,愛情,如春花般在她身上妖嬈盛開。李浩勤指給她看:“我就住這棟樓。”
萬家燈火。
有人傷心,有人快樂。
樓層太低,如果跳下去,未必能撈到一個死。
李菁菁站在黑洞洞的窗前,看人來人去,雲散雲聚。渾身的血液在凝固中咕冬咕冬隨心跳沉重的上下晃動,門嘎吱一響,她回頭問他:“你回來了。”
“啊。”他應了一聲,打開電源,姿勢隨意的問道:“你還沒走。”
他倒不怕她死。
李浩勤眼鋒銳利的掃過,“死,你怎麼捨得?”他嘲諷道:“象你們這樣的女子,獨立聰明堅強有主見。就象你說的,世界發展到現在,距離已早不是問題。只要有能力,飛機打個轉,你自可飛到大洋的另一端和見解相同的人在一起生活。你何必屈就於我,菁菁,我要家,我要一個在炕頭上知冷疼熱的老婆。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能,也做不到,在爲生活奔波勞累之後,還要與你探討甚至積極配合你那些優秀的價值觀。而那,就是你口中的愛,愛。什麼是愛?時尚的房子,漂亮的桌布,晶瑩的水晶,得體而優雅,模仿的無非是那些爛俗的情節,我做得稍有差遲,你就火冒三丈。因爲我不懂得愛,愛,”頭痛,讓他不斷的撫摸額角,李浩勤聲線沉沉說道:“在這個時代,所謂愛,不過是張愛玲筆下的那一桿煙槍。抽大煙總比做別的事要好。菁菁,知識對女性而言,難道不過如此?如果是,那麼別讓我瞧不起你,請拿出你知性女人的優雅,和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