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給她三個月,比原定時間縮短一半。但只要能獲得自由,哪怕三天呢,她都肯。這點心思,她自問隱藏得很好,一直是低眉順目。直到火車出發前一刻,該說的話都已說盡,車上車下,隔著玻璃,唯有手勢與尷尬的沉默。那樣髒,車窗上滿布著污垢與穢跡,有一條白色的長龍,也不知是哪一年留下的。芳晴順著那蜿蜒的痕跡一路看下去,然後李明彩的眼淚撲天蓋地的潑上來。星星點點的背後,是萬樹德剛毅的面孔和堅定的眼神,他隨著火車的顫動努力向芳晴做出“加油”的手勢。芳晴心一慌,眼淚不由自主就落下來。她一直哭到車去人空方纔抽噎著停下,一個拿掃帚的胖婆子好心開導她道:“如果想,就再接過來啊。”可是,她再也不能把他們接過來了,她不僅沒有能力,也沒有心理準備去承受這麼大的壓力。養老治病------她似一隻螻蟻,顧得上的只有自己。就連房子她也保不住,李浩勤再三給她打招呼:盛極必衰,芳晴,捏著錢在手上,比什麼都安全。
她一向不太懂經濟,當然,也是因爲她沒有錢去經濟。還去房貸,一個月剩下的不過是零頭,花銷花銷,再能捏到手上的,也就是點鋼鏰。就連這點渣子她都愛惜得不得了,按月老老實實存起來,攢到現在,連裝修的工錢都不夠。更別提萬樹德所謂豪宅裝修的目標,雖然他們斷定她是有錢的,而她也自己掉進了自己編的籠子裡去。但還有三個月不是嗎?三個月內她總能想出法子來解決這一切。
房子賣,還是不賣。
她堅定的意志到現在反而有了一絲猶疑,這是情感的力量。離他們越遠,這種感情就越強烈。纔不過半天,她幾乎就忘了父母曾給過的種種負壓。留在心底的唯有好,更好。萬芳晴呆呆的站在出租房裡,看著他們所遺留下來的一切,任孤獨如閃電般劈打身心。從此刻開始,再沒人能以理所當然之姿對她提出種種要求,並給予關愛。那是愛嗎?如果說不,那麼,在這個世上,除父母外,再沒人給過她這種虛假的應酬。
她開始覺得疼,胃,象一隻被皮筋牽扯著羊皮袋,一扯一扯的抽搐。她收收東西,苦著臉找房東結帳。
“喲,要搬新房了。”房東問。
芳晴皮笑肉不笑的任人調侃,她找了輛三輪,三下五除二把東西搬上車,自己坐在車架子邊緣,晃晃悠悠向外駛去。漸漸的,那些磚,那些人,連同那些往事都被盛夏午後流轉的光線拋融至一片金色燦爛之中。那是她的青春,腐敗的象牆角一窩盛開的野草。時光過去二十年,或許她會想起今日的可愛,可現在的她,只想在厭倦中獲得重生,做自己的主人,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那是她一早就看下的房子,紅磚,是老式的居民樓。木質的樓梯,踏上去會嘎啦嘎啦作響。一棵綠樹從她租住的三樓的窗臺斜斜的穿插而過,那綠葉的清香和風撲來,是清爽中略帶點燥熱的氣味。這纔是年輕所應有的芬芳。芳晴笑,再笑。她爽快的交租,再利落的換鎖。終於安全了,這就是她的王國,她的世界,沒有任何入侵者的痕跡。在這裡,她可以做一個自由優雅充滿信心的女人。似一個傲慢的公主,等待著王子騎著白馬守候在她的窗前,日夜吟唱。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幸福時光。
金錢充裕,日子閒適。從晨起到日暮,沒有一刻不是過得詩意與生機盎然。
只要她想,早餐她就可以不吃,那些油膩難聞的攤邊貨,已經徹底從萬芳晴的食譜中消失。每天清晨她都起來很早,拎一隻蘋果,穿一雙平底鞋,素著張臉,出現在與居所二十分鐘之隔的湖邊上。象做學生時那樣萬芳晴規規矩矩鍛鍊用餐順便背背英文單詞,有一次還試著學瑛姑的棗核神功將蘋果核吐到垃圾桶裡去。且喜無人阻止,只是有人噗的一聲在不遠處發笑。那是個帥哥,喜得她心裡砰砰的跳,幾乎忘了,現在的她,已不算完全自由。李浩勤上次介紹的那一個,儼然以準男友的身份出現在她的安全距離之內,他會以一週二次的頻率接她下班。在距離公司兩條街之外,坐在車裡,見她過來,不緊不慢的探頭喊一聲:
“萬小姐?!?
於是她也答一句:“周先生?!比会岜闱飞砩献V蛔芭牛歉杏X就象是老闆出巡隨身帶一個司機與秘書。而事實上她的功用也就相當於秘書,到了用餐的地方,總是她管頭管腳的服侍。除去買單,小周手一伸,便有整疊整疊的現金撐得錢包鼓鼓的在她眼前飛舞。她實在看不過,便咬牙暗說 :“事不過三。”果然到第四次,周先生就看見萬芳晴面帶笑容一臉天真的問:“爲什麼不用卡呢?”這是個老實孩子,竟被這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尷尬不能作聲。要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培養出這樣的行事作派,萬芳晴仿如惶惑難言,她在餐桌下緊絞的雙手卻泄露了內心的秘密。這,自然是周先生看不見的。隔天就有人打電話過來,是李浩勤。芳晴聽他在電話那一頭誇她:“見了四次了,不錯啊?!?
虧得那男人是姓周不是姓易,也虧得他肯做小鄺一腔熱血鼓動人犧牲。可她卻不是王佳芝。芳晴被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驚得身上一悚,辣辣的倒象有一把刀子在刮。其實她很瘦,每動一下都會有剝皮刮骨之痛。這痛,讓她慢慢沉靜下來,她耐心的聽小李說教,聽他話鋒一轉,說到與小周家人見面。
“還不到時候,時候到了,我自會安排。你父母還不知道這事吧?”他問。不待芳晴回答就果斷的說:“不要告訴他們,你記得,如果要這件事成功,就一定不要告訴他們?!?
誠然老李說的是對的,但是不是“若這事成了”他都會永遠橫亙在她生活裡,指手畫腳說三道四。這哥哥做的,和真的一樣??伤嘈牛娴南嘈拧H衾詈魄谡嬗忻妹?,他相待,也不過如此。該用的時候總要用,這是他教給她最好的一課,怕是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在這個平常的時刻,猝不及防的,她懂了,什麼都懂了。芳晴胸口涌上一層涼意,坐在辦公室裡,合上手機,她愜意的想,病了這麼長時間,竟已是很久沒有做事。
這是黃昏,日頭卻熱辣辣的掛在空中發燙。整個城市,如蒸籠似的,一屜一屜壘疊的,都是人肉餡。那皮薄餡大的被稱做俊傑,這便是包子的新解義,而這個過程便喚做成才。成才,芳晴才低語了兩聲就被人指做HC。是小關,這個人果然留不得。芳晴在心裡呀的一聲輕喚,溫文和氣的對他講:“後勤組的人剛去了隔壁,你們又約了下班去打牌麼?”她說完便擡著杯子立刻走開,如同撣身上的一根羽毛般輕易。左右無人,就算哭也沒人搭理他。芳晴站在公司前臺與人羅嗦了半晌,這才走開慢慢的踱步進去。小關果然不見了,倒有三兩個同事站在一起竊竊的不知說些什麼,一見芳晴,就開朗的笑起來。“喲,你今天穿的倒漂亮?!狈记缃裉齑┑?,正是她相親時買的那一套。她聞言心一沉,涌上些寒意,晚上再見小周就有些心不在焉。一雙筷子在地毯上跌落幾次,她怔怔的看著那華麗繁美的花紋。竟忘了回答小周的問話。
其實他也沒問什麼,無論哪一句都可以由身邊的侍應來解答而不是她。他,倒讓芳晴覺得自己是個小丑。飛紅了臉,她還得自己把話題轉回來。小周囁嚅,這一向是他的招牌面孔。但今夜不一樣,她痛恨這種棒子似的苦情戲碼,忍辱啦,報恩啦,弱智啦。這最後三個字幾乎令芳晴絕望,她可以容忍小周有個太后似的媽,卻不能想像餘生都活在沒有希望之中。咣噹一聲湯勺落地,萬芳晴飛快的搶過單子強笑著說:“我來吧,總讓你請客?!?
足足花掉她半個月的工資。
芳晴的眼神如同小孩子的搖鈴一般劇烈的抽搐著。飛出的把把尖刀幾乎要將帳單戮出個血洞??蓱z啊,小周想:裝了這麼久LOLI,到今天才發現這個現實,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殘酷了點??刹贿@麼做,他又怎麼脫身。從這樣老實的一個孩子嘴裡說出來的話,應該有人相信。只可惜這孩子誤會了,如果她說他是同人,那麼,效果會更好,或許就是一勞永逸。
周志成開著車慢慢的跟在芳晴身後,他看見她在一座老式的紅磚房前停下來。一個正太飛速的自樹蔭下衝出來攔住她。萬芳晴笑起來,臉上現的,是成熟女人所特有的精明冷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