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即走,一顆心砰砰的,似要從心臟裡跳出來。然而惡意的狠毒的喜悅取代了一切畏懼,而這就是以暴治暴的好處。與其等一種恨慢慢被寬容所消解,倒不如一刀劈下任血漫金山。這種撕裂對手的快感與原始的獸性揉和在一起,散發出令人愉悅的媚惑的氣息。一個男人不由自主走過來,在她身邊興奮的張望,而芳晴兀自不知。她仍然沉浸在剛剛自許長榮臉上所看到的,那一瞬間綻放的光彩:原來男人愛的,都是免費的午餐。對他們而言,再也沒有比從女人嘴裡聽到一個不要名份的承諾更能讓人高興。
可她沒有這樣說不是嗎?
那只是某男自己的理解,說起來,她還不知道這個男人姓什麼呢。不過,她今天就會知道,一定能知道。
芳晴快速回家,將行李打包整齊,然後靜等。楊志果然來了,這清俊的少年,芳晴再沒有多看一眼。她只是耐心的,將冰箱裡的食物和諸等瑣事一一交待清楚。
“你要走?”楊志問。
她“啊”的應了一聲,然後說:“我會對宜敏說我是出差。”
她隨即自嘲道:“象我這樣的工作有什麼機會出差,找個託詞吧,我只是回我原來的住處。”萬芳晴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如水銀珠玉般坦然望向楊志,嘴裡淡然說:“好好照顧她。”
這五個字比任何舉動都有力,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輕視她的。他這種想法,不僅只針對芳晴,也包括除宜敏之外的任何女人。
正所謂初戀神聖不可侵犯,男人有這種古怪的念頭往往不是因爲純潔的愛,而是因爲他無力療傷,無力痊癒,無力從被拋棄被離散的惡夢中所呈現出來的人性惡的一面中甦醒並擺脫。
於是便選擇視而不見,選擇過去永遠是最好。其實最好的並不是他愛過的女人,而是那個曾經的自己:年輕純潔,對愛嚮往並心存畏懼。有所爲有所不爲,那片刻的歡喜,在拘謹守禮的剋制裡如煙花般璀燦怒放。
這番盛景,此生再多放縱也不能重現。因爲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了。他在人性的毒汁裡被浸泡過,在慾望的溝壑裡掙扎過。而那些個委心屈從,每一分每一秒都象是一種諷刺。原來別人做不到的,再過十年二十年,自己仍然也做不到。在世俗的繁華里,他與她,不過是因循舊禮,心地由白變灰的一步一步走過去。
所不同的唯有時間,他們的情商不同步,智力也不同步。哪怕走到未來,哪怕最後是殊途同歸,都會成爲心機狡獪的中年人。卻仍然難逃在年輕時被離散的命運:而那樣的感情,那樣年輕純潔熱烈清澈的感情,此生將永不再現。唯有懷念長存:初戀。初戀。楊志呵呵冷笑著。身上有寒意滾來滾去燒得人渾身發熱又顫如秋蟬。
他是芳晴的初戀麼?他這麼想,沒敢張口,心裡卻早有了肯定的回答。這樣的傻事,他只爲一個人做過。而她亦如此。楊志用手捂住整張臉,聽芳晴輕輕說:“宜敏的筆記本里有她愛聽的歌,你幫她存進MP3裡給她帶過去,也省得她寂寞。”
這最末兩字,她說得搖曳而傷感,幾乎就讓他站起來走過去撲住她,汲她溫暖給她光明。然而他沒有,楊志來到電腦前,深深的深深的將自己陷進座椅裡,彷彿有一生那麼長。芳晴聽見開機的聲音,聽見電腦在嗡嗡的響,然後,再然後,是他輕輕的一聲低嘆。他看見了,一定是看見了,就在一小時之前,她將自己用手機在醫技樓前偷拍的那個男人的照片輸進電腦裡去,在一個專設的文件夾裡,取名是:愛。
她賭他一定會看。果然,大大的頭像,眉目新晰可辨。
“這是誰?”她狀甚無意的問,順手遞過一杯新沏的茶。
楊志神氣茫然,用近乎求懇的眼神凝望著她。
不要問。
是這三字麼?芳晴神色一轉,臉上又是驚訝又是擔憂。這,似一粒子彈,徹底擊碎了他心中的所有企念。在空氣中,楊志聽見自己的聲音如風中虛浮的塵粒:“這人姓許,和宜敏同校,也是她現在所任職公司的老總。”
原來是許某。
芳晴背過臉,聲音裡全是惶急:“你不要去醫院。”
“爲什麼?”他用力扣住她的肩大聲問道。
時間過去良久,楊志方纔聽到芳晴的聲音細小破碎的傳來:“她住在單間套房。”她說完這幾字,便轉過臉,一臉肅然。唯有眼神泄露了心事:這是一個人爲另一個所承擔的全部。包括屈辱與愛戀。而他真傻。居然錯過她-------這句話,他沒有說。仟言萬語,俱化在沉默的脣齒之間。這是芳晴從未領略過的感受與風情。這讓她身子一軟,幾乎就以爲自己做錯了事。可就在此時,一樁更大的隱憂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竟忘了存檔的時間,而只要楊志略微留心就會知覺,一個躺在醫院的人是沒有辦法在家裡製作一個文檔的。
她不由得涔涔汗下。於是身手敏捷的上前將電腦關了,再一言不發。沉默,是不會錯的。果然,她聽見他說:“我總要看個究竟。”
“可與我何干。”她在心裡暗道,站在窗前,窗外,是一派舒爽的秋日風光。門鎖,在細細微微的扭捏裡最終卡的一聲脆響。天地清靜,唯有她一人。而她做了這樣的事,並無半分愧疚羞慚。此刻的她,倒象個平常的小孩子,終於在牆上寫出“某某是大壞蛋。”這一行字,心裡又是解氣又是遺憾。
然而竟沒有人知道這是她做的,她也沒有機會,絮絮的將前因後果說給人聽。而她“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好好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會來。”
芳晴將這段話在一張紙上細細的寫了幾遍。這才起身開了電腦將文檔徹底刪除後起身離去。房門的鎖匙在長久的遲疑之後終於還是帶在了身上,這就是虛僞狡獪的中年人。而她還年輕,尚未到而立,就已經被一段光陰傷至遲暮。
然她竟不知那真正的最後一擊來自於何人,無數的事,密密的如附身之蟻噬軀之蟲,一點點襲上來。讓她老去,再老去。只能定定凝望月色下的光陰,而這就是屬於她的青春。不能重複,不能再來。
芳晴坐在牀頭想了一陣,隨即倒撲沉沉睡去。從次日開始,她強行將人生拉至一個軌道:早睡早起,勤鍛鍊多學習。她花了大錢,加入一個口語班,每夜嘻嘻哈哈的和人殺時間。有人問起,就說是有出國讀書的打算。其實不是做不到,房子賣了,合同簽了。再過數日,便可全款到手。於她而言,這筆款子已算是天文數字。或許可以籍此改變人生。如果她的心能狠一點,更狠一點。
萬芳晴坐在辦公桌前嘆口氣,將報紙擱在一邊,打開電腦查詢此時老家的房產價格。是她想差了,如今這房價已彪升到另一個高度。雖然及不上省城,但若是平平常常買上兩房一廳再搭上全套裝修家電。能落到手上的,也只餘些尾數。可就算這樣,就已經很好。做兒女的孝心,能盡的都已做到極致。她一想到這裡,不由得心一酸,身一軟,擡手過來就要撥電話到父母那裡去。可終究還是放棄。是惹不起吧,連回家看樓,也要偷偷摸摸如做賊一般。
已近初冬。
日子長長遠遠的過去,如深海般靜流無聲。
偶而也會有三兩個短信電話提醒她從前有過的日子:宜敏,楊志,李浩勤------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可關我何事。芳晴將被子捲起來,將自己密密裹好。彷彿如此這般,這世間萬事,便都可置之不聞。
可哪裡會有這樣好事。
不過是平常人家女兒。所謂受驚受苦,都如武將衝上沙場受刀斧屠戮一般平常無二。而那人,將不知,將永不知。我身受的苦楚,只爲在他那裡被細細包紮,好好溫存。他不知,將永不知,我曾站在街頭流離張望,只爲尋他身影目光。然他從我身邊走過,不知,將永不知,我來過,再與他錯失。
一滴淚,從芳晴眼裡落下。在這沉沉的暗夜裡,她如死人般躺著,唯有寂寞隨身,壓滿整張牀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