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笑之後就忘了再問別的。
比如他到底要不要去看宜敏,比如他爲(wèi)什麼要說“不合適。”
不合適嗎?
那世上還有什麼是尺寸剛好?
不過是削足適履踏血而行罷了,有人忍得,便被視爲(wèi)愛情。有人忍不得,便被稱做負(fù)心。
這都是宜敏說的。
週日清晨,在前去相親的路上,原不該想這些話,可照片上那人禿頭腫臉一副頹相。芳晴按捺不住推推李明彩求救似的喊聲“媽。”
“真人比相片好看。”李明彩安慰她。
她溫馴的喔了一聲便再無異議。
這孩子就是這點好。聽教!
萬樹德不在,李明彩更比平日打點起百倍的精神與人寒喧應(yīng)酬。
王嬸的女兒的表哥站在茶樓包間入口處並不急於進來,他只是站在遠遠的上下打量芳晴,倒象是在看什麼貨。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唯一不一樣的是現(xiàn)在她買了房子。
她買了房子。
就象是待嫁的人拖了只皮箱,箱子打開,是嫁妝還是拖油瓶,卻由不得自己,全是對方說了算。
窗外春意盎然。
芳晴默然獨坐一側(cè),李明彩彷彿淚流滿面的衝了過來牽著她要走,“那表哥居然說你是鳳凰,房貸是拖累。”走,好得很哪,芳晴大喜過望的站起來,可真實的境況卻是王嬸湊近對她機密的說:“有房子,好啊,從小看你就是個有出息的孩子。那男人是我婆家那邊的表侄子,如果你真看不中,就放開了說,別怕得罪人,自個兒的幸福最重要。”
芳晴感激的捏一捏王嬸的手。
嫁妝豐厚,原來她在別人眼裡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的人。芳晴有點激動,投向胖子的眼色便在不經(jīng)意間如平日一般溫和。
是個好女孩子,宜室宜家。
人人都是這樣說。
在她有了房子之後,或許他們再不會在說過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房價就是被象她這樣的宅女給炒起來的。
芳晴矜持的微笑著爲(wèi)對方遞上紙巾。流汗的胖子,倒是老爸喜歡的那種類型。
一盞茶寒喧了三個鍾,真是經(jīng)濟實惠。
看樣子是個過日子的人。
本科畢業(yè),在一家醫(yī)院總務(wù)科任職,旱澇保收之餘還有若干外快。就是家境差點,農(nóng)村,有父母弟妹需要照料。
李明彩一直守在茶樓門口,等了三個多小時才從女兒嘴裡把情況摸清楚。芳晴看見母親一下子氣得臉得腫了,立刻當(dāng)機立斷隔在他們中間。
“小方。”芳晴喊道:“我媽有點不舒服,吃飯的事就改天吧。”
是嗎?雖然失望之情溢於言表。但方達生也真算是個老實人,他不遠不近的站著語調(diào)關(guān)切的問道:“要緊嗎?再不然上我們醫(yī)院去看看?要哪個科,我和主任都很熟。不用掛號,直接去就行了。”
芳晴把李明彩護得密不透風(fēng),她溫柔的微笑著上前小方道別。
小方不是蠢人,只不過慣於用憨厚來僞裝自己。看見小雞護母這一幕,心裡倒微妙的一動。他假裝沒有看見李明彩的臉色,掏出手機留下芳晴的號碼。
“我打給你。”他說。
“阿姨。”他喊了一聲,阿姨拉扯著自己的女兒強笑著揚長而去。還沒走十步,李明彩就絮絮的說道:“家累這麼重,你嫁過去肯定是要吃苦的。父母弟妹哪一個不需要伸手拿錢,喊一聲長嫂如母你就得養(yǎng)他們一輩子。家在城裡,根在農(nóng)村,這種做包子吐血的事咱們可不能做。”
芳晴存心和母親鬧著玩,她反駁道:“你當(dāng)年可不是這樣說的。”
出身赤貧根正苗紅,這是昔日男女結(jié)合的首要條件,即使到了八十年代,也沒有人敢明目當(dāng)膽的把金錢當(dāng)做婚姻是否成立的門檻,所有的媒體依然在口誅筆伐中宣揚純真無僞的愛情,誠實守信的道德觀------這樣的宣傳已持續(xù)仟年,將來也將永遠的流傳下去,這就是所謂正史,而世態(tài)人情向來另有它解,世人對婚姻的選擇條件纔是人文風(fēng)貌最忠實的反映。
李明彩毫無赧然的說道:“那是哪年的黃曆了,人總要跟著時代走吧。”
她教訓(xùn)女兒:“你就是經(jīng)驗太少,留手機號碼給那人幹嗎?小心他纏著你。”
“不過看病可以不掛號直接找主任,留個號碼也好。成不了姻緣也可以做朋友啊,哎,只怕你做不來。”這最末的一句帶著濃濃的失望之情。芳晴被自己搞出的話題弄得狼狽不堪,她知趣的閉口不語,走過兩條街這才問道:“晚飯吃什麼?”
能吃什麼?華燈初上,紙醉金迷,她們母女二人站在街頭,不過是兩隻倉惶求生的螻蟻。順著人叢一點一點在別人的腳後跟上挪著,身孱體弱,有汽車的尾氣濃濃黑黑的滾過來,李明彩躲到芳晴身後,眼淚一點一點沁出來。
“你這樣辛苦。”她對女兒說:“媽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你別陪著我,自己去玩吧。”
七八點鐘能找誰玩。
芳晴連哄帶騙把母親拖上公車,還好有位,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在澄澈的肌膚上有一種安寧閒適的快樂。公車向前,道路無窮無盡的自燈光盡頭閃現(xiàn)鋪陳,仿如人生。那些未曾經(jīng)歷的人情風(fēng)物如蜜之結(jié)晶誘惑著每一個在路上的人,芳晴把頭抵在車窗,聲調(diào)綺麗的接起電話,李明彩坐一側(cè)只聽見一個急促的男聲嘰嘰喳喳的不知在說些什麼,女兒臉色忽紅忽白嗯呀嗯的,掛上電話轉(zhuǎn)過頭來就說要下車。而她向來是開明的,從不反對交際,比不得那些古董,當(dāng)然立刻就答應(yīng)了。車子迅疾的把芳晴甩在馬路上,似一個孤單的小點,更只一隻離巢的孤雁,李明彩不由得悲從中來,她嗚嗚咽咽的把自己埋在手帕裡好一陣,索性提前兩個站下車走路回家。
這裡是老城區(qū)。
倒象是老家的樣子。
低而窄的建築,多半是幾十年前的磚混,紅紅青青的蹭滿烏跡。道路兩邊有大棵的樹木綠葉招搖,紅花盛開是在街檐下民居的縫隙處,襯著清冷的街道,有一種別樣的淒涼。就象她曾經(jīng)走過的農(nóng)村,荒漠的土地上是沒有青春的死寂,老人,象幽靈一般出沒往返,瞪視著匆匆走過的行人,眼神裡有一種類似於期盼的渴望。一想到過些年她自己也會成爲(wèi)這樣的人,李明彩整顆心都擰起來了。她加快腳步逃了過去,聽見有人喊她:“芳晴媽媽,一個人哪。”
是房東的老婆,那老女人接著問道:“最近倒很少看見你們家老萬,是在外面找到工作了?”
李明彩當(dāng)然不會承認(rèn),她停下來訴苦道:“和幾個老戰(zhàn)友整天在一起玩,家也不落了。”
這是他們夫妻早就商量好的託詞。
“他倒悠閒,那你們在這裡還要住多久,要不要換間大點的房子?”
換房。當(dāng)然要換,可不是在這裡。
一想到將來那一日,李明彩心裡格外痛快。她大聲回答道:“哎呀,我們再過幾日就要回去了,暫時就不用了,你慢慢忙啊。”
燈一盞一盞亮起來。
浮華似星辰。
李明彩跑到屋頂上看了一陣,又回到屋子裡守了一陣。時針一秒一秒的過去,她不敢打電話騷擾老萬,只能撥給芳晴。在小賣部門口,偌大的白熾燈低垂在門檐上,熱烘烘的烤得人似暖箱裡待孵的小雞。各式各樣的氣味夾雜在夜風(fēng)裡又暖又涼的向人襲來,身邊有幾個打扮弔詭的青年走過發(fā)出砰砰的聲響,那是啤酒瓶子的碎裂聲,芳晴媽機智的向後一跳,仍感覺臂上有刀鋒細(xì)細(xì)的劃過。出血了,細(xì)微的血痕,碎碎的玻璃碴讓她反而鎮(zhèn)定下來,在漫長的鈴音之後,她絮絮如常的叮囑芳晴“注意安全早點回家。”芳晴嗯了幾聲,隨後掛了,聲音清冷,倒沒有一句提起自己的父親。李明彩只覺得心酸,老萬,她喊了一聲,然後把整張臉撲在地鋪的枕巾上-------而此時萬樹德正躺在醫(yī)院的病牀上,他問芳晴:“是你媽媽?別讓她知道。”芳晴一邊嘴上答應(yīng)著,一邊快步上前護著父親那隻受傷的胳膊,紗布疊疊重重的圍在萬樹德頭上,雪白刺目,芳晴捂著嘴不敢哭出來,李浩勤站在她身邊,把一盒煙放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