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晴晚上回來看見李明彩的樣子心疼得不行。

果然是打重了，萬樹德在一旁暗暗後悔。芳晴媽右耳嗡嗡的，始終感覺有重聽。

要去看醫(yī)生啊。芳晴一咬牙，撥了方達(dá)生電話。對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朗沉穩(wěn)，他約好時間地點，芳晴忍不住低聲說：“對不起。”

“良心發(fā)現(xiàn)了？一次又一次放我鴿子。”

芳晴不知道這個樣貌普通的男人居然還能說出這麼風(fēng)趣的話，她一時間漲紅了臉，不知如何回答。電話斷了又來，這次是李浩勤。芳晴記得他中午已經(jīng)發(fā)過短信，她聽他在那邊講：“我有事，改天約你。”話語簡短，倒是李明彩比芳晴更曉得如何應(yīng)對。“我一會兒什麼都不會說的。”芳晴被母親的話逼得臉紅，她置若罔聞的攔了輛出租車，老遠(yuǎn)就瞧見方達(dá)生站在大門口翹首以待，他不招呼芳晴，先招呼伯母，李明彩一隻左耳聽得真真的，她滿臉含笑全不似第一次見面時的無禮。“小方啊。”方達(dá)生爽快的應(yīng)了一聲，傾刻間心裡雪亮，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與芳晴成婚，那麼岳母絕不會成爲(wèi)他們生活中的障礙。

他能控制她們。

這只是小意思。他應(yīng)對得體，招呼周到，請醫(yī)生過來仔細(xì)看診認(rèn)真解釋。芳晴聽了兩遍一顆心落回肚裡，她感激的望著小方，嘴裡說不出話。

倒是小方有話要講：“下次再碰見這種人，別這麼搏命了。他要錢就給他，否則上一次醫(yī)院花的還不夠省的，報警沒有？”

李明彩搖頭又點頭，面孔紅起來，看得芳晴愈加難過。

這樣的負(fù)疚，方達(dá)生通通經(jīng)歷過。他壓下心裡的疑問，溫和的說：“我送你們。”

一輛奧拓飛也似的開回去。李明彩腳下生風(fēng)的和人招呼應(yīng)酬，“順路順路。”她右耳重聽未愈，聽什麼奉承都是雙倍，早樂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見萬樹德忙拉了小方上前介紹：“方達(dá)生，就是那啥的侄子。”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略顯遲鈍的憨笑著迎上來。雙眼渾濁，步履緩慢，每走一步皆從四肢百骸散發(fā)流露出無限的謙卑與驚喜。這一幕方達(dá)生通通經(jīng)歷過，和從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的身份從受審者變成了決定人。

他是喜歡這種感覺的。

萬樹德一眼就看出來了。

對於自己的同類，人們總是具有格外敏銳的嗅覺與洞察力。萬樹德深諳此道，他深深的，深深的把自己藏起來。如同面對李浩勤那一次，老無所欲，行就將木，是他留給所有人的面具。這是安全的，也是屈辱的。在他這把年紀(jì)，無論是法律人情還是環(huán)境，都未曾主動賦予他應(yīng)有的體面與尊嚴(yán)，爲(wèi)了生活，他不得不挺身而出自降風(fēng)骨去遷就去討好一個又一個後生小子。因爲(wèi)這個，他不能不怨恨芳晴，那半生的指望，一世的疼愛，竟換不回女兒對自己的呵護(hù)。萬樹德非常小心非常小心的向芳晴瞟了一眼，芳晴一無所知，她手持電話不知和誰竊竊私語。

“哎呀大事情，你堂哥要過來出差。”李明彩拍著手掌大聲說。

樓道很窄，很一句話都被迴音隔成二三段，芳晴落在最後頭，她還沒說話，李浩勤在電話那頭先問出來：“你堂哥，要不要我過來啊？”

芳晴臉一紅，她慌張?zhí)鹈鄣恼f一句：“我再打給你。”就把電話掛了，萬樹德恰在此時從房裡伸頭出來，“這孩子真不懂事，就只知道工作。”他搖頭說。芳晴心虛得連趁勢接上話頭的勇氣都沒有，她靦腆的微笑著細(xì)聲說道：“家裡亂，今天多虧你幫忙。” -------在好久以前，這些都曾是方達(dá)生說過的臺詞，他心裡一酸，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嘴上卻真切的回覆一句“沒關(guān)係。”是真的嗎？李明彩高興的說：“那下次我還找小方。”芳晴完全來不及阻止母親的魯莽，她臉又紅了，期期艾艾不知如何是好------這倒是普通平常溫暖的一家，就象他一直以來所期望的那樣，靠自己的手，勤勤懇懇的生活。方達(dá)生低下頭向老萬遞了支菸，和李浩勤不同的是，他姿勢謙和做足了晚輩的樣子。滿足，從內(nèi)心深處往外的溢了出來，萬樹德吐個菸圈，李明彩立刻就明白，“走走走，我們?nèi)?zhǔn)備幾個菜。”

“出去吃吧。”

李明彩嗔了小方一眼，“那多浪費，別小瞧我的手藝。”

她說做就做，哪怕天黑夜重也難不倒。這家一塊肉，那家?guī)赘[。“媽，你人緣真好。”李明彩在女兒額上狠敲一記，“學(xué)著點，人家都上門了，你也不知道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芳晴手上的小刀被這話驚得微微一斜，血流出來，不過是小傷，李明彩大呼小叫的喊“哎呀受傷了。”

方達(dá)生在屋裡巴不得有這麼一句，他立刻跳起來從萬樹德的嘮叨絮語裡逃到走廊上去。“傷哪兒了？”他問。

芳晴一根手指頭含在嘴脣裡，既不能語，也不敢把指頭拿出來給人看。

“讓小方帶你去買創(chuàng)可貼吧。”萬樹德說，他們夫妻同心，在閃電中打了個來回：原來是他，竟然是他。

方達(dá)生。

出身相等，學(xué)歷相當(dāng)，論家世，比咱們家還差呢，但強在年齡稍長有事業(yè)基礎(chǔ)，工作單位也好，是在醫(yī)院。至少以後看病不用發(fā)愁，老家親戚雖多，聽他口鋒倒象是個清醒的，咱們再提醒著點，也不算什麼難事。

萬樹德計議清楚，只覺得事事妥貼。

老了，有點糊塗了。就這麼點小事，居然也要這麼長時間才能定下來，真是枉做小人。萬樹德把一隻火機(jī)在手上捏來捏去，夜深露重，他們老倆口就著花生米下粥，“好香。”萬樹德撂下碗，“不用等門，咱們先睡吧。明天騏彰要過來。”

萬騏彰是芳晴的堂兄，也是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讓騏彰也見見小方吧，也給芳晴參謀參謀。”

萬樹德覺得這點子不錯，他難得的撿起掃把哼了幾句戲腔，一擡頭芳晴正好站在他面前。“回來了？”他今天心情好，有興致象正常的爸爸那樣和女兒開幾句玩笑。芳晴板著臉，嗯了一聲，不言不語的一扭身坐到牀上。

不用別人吩咐，李明彩早悄沒聲的關(guān)門關(guān)窗，布簾一拉，他們就是真真切切的一家子。萬樹德不明究裡，仍然是玩笑的語氣，他問芳晴：“是那小子給你氣受？真是跟天借了膽，明天上門，我好好教訓(xùn)他。”

芳晴反問：“誰說他還要來？”

“你騏彰哥明天要來，小方當(dāng)然得上門來見見。”

“他又是我們傢什麼人，爲(wèi)什麼要上門來見騏彰哥。你們先出去吧，我要睡了。”

芳晴說完這話隨即敏捷的單手?jǐn)r住萬樹德的胳膊，“你不能再打我。”她說。

萬樹德一臉震驚與不可置信，姑且說他沒這心思，就算有，那也只是爲(wèi)了女兒好。

可她在外面已經(jīng)被人家打夠了。

不在臉，而在心。

做上司的嫌她蠢笨，做同事的嫌她不會媚人，做朋友的，啊，宜敏走了，她就已經(jīng)沒有朋友。她揹著一身債，被人日日催逼。連婚姻都被人拿來做還債的砝碼。

“你們別再逼我，我很累。”她低聲下氣的說：“現(xiàn)在外面壓力有多大，你們根本就想像不到。不再是你們那個時代了，做死做活都有人管。”

萬樹德聽這話心裡一慟，心腸旋即剛硬。“逼？”誰當(dāng)?shù)闷疬@個字。若真認(rèn)了，以後也不必在女兒面前做人。他於是冷笑著說道：“誰逼你啊？買房子是我們逼的？借錢是我們逼的？你找男朋友，我們也只是在邊上看熱鬧。男人是你帶回來的，倒現(xiàn)在還成了父母逼你，你真是讀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你這樣的女兒，”他呵呵的笑著，在暗夜裡有說不出的詭異。

芳晴被萬樹德這一長串質(zhì)問逼得瞠目結(jié)舌，她辯無可辯，只能嗚嗚的哭，倒忘了對他們說出最最重要的一句話。

萬樹德懶得和她這窩囊廢計較，他一摔簾子，恨恨的說道：“看你騏彰哥明天怎麼說你。不睡還愣著做什麼。”他對李明彩吼道：“關(guān)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