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雙燭火燒正旺, 照在紗簾上的火光猶如晚夕那一抹落霞的嬌豔。
來人就這樣緩緩走來,雍容大度,頗有讓羣臣俯首的泰然氣勢。
霜晚端坐著, 頃刻間已收回所有旁騖, 落落大方地迎上她的視線。舒菱華, 兩朝皇后, 這身份從古至今絕無僅有。她已經嫁過兩個皇帝, 可霜晚卻分明知道她深愛的另有其人。爲了那個男人,霜晚見過她瘋狂癡迷的模樣。而那個男人,是顧無極, 她的新婚夫婿。
以往霜晚將自己和顧無極的關係瞞得滴水不漏,可今日是他們的婚宴, 這位皇后前來, 霜晚並不以爲她是來道賀的。
“妹妹別來無恙。”她面容含笑, 久別重逢,霜晚卻覺得無端森然。
皇后梳著高貴的牡丹髮髻, 雲鬢高攏,一身棗紅色的華服與霜晚身上的喜服顏色相近。稍微不留神便會看錯,以爲她纔是那新娘子。
霜晚微蹙眉頭,又聽得皇后改口:“不對,不該叫妹妹了。瞧我, 你今日新婚, 我竟還叫錯。”
她倒想瞧瞧皇后溜進她的新房究竟有何貴幹, 於是淡然笑道:“皇后娘娘爲尊, 喊我爲妹妹也是應該。”
新房滿地狼籍, 舒菱華笑容得體,道:“看不出來妹妹的脾氣還挺大。”
也不知方纔自己的一時失控被她看去多少, 霜晚心裡暗忖,這正好讓皇后知道她和顧無極相處得並不和睦,至少能削弱她的妒心。
然而看著那一身與喜服極像的嫣紅,霜晚卻不知爲何有些不悅,突然就不願說出他們正冷戰的事實,而是輕描淡寫地道:“讓皇后娘娘笑話了,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氣昏頭了,竟然如此失態。”
“是麼?”皇后拉過她的手坐下,親切地說:“我特地給你拿了一份芋絲糕,今天一整天都還沒吃過東西吧?我猜你肯定餓壞了。”說著還真的端了一盤芋絲糕放下,殷切地看著她。
霜晚疑心重,皇后這個時候拿來的東西她哪裡會吃,於是伸手將盤子往旁邊一推,岔開話題:“當日一別後,我就一直掛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後來聽說皇后娘娘鳳體安好,如今見到娘娘春風拂面,才總算放心。”說話間已悄無聲息地插了一根銀針在其中一塊糕點上。
“我也是,知道你平安無事的時候,不知道多高興呢。”皇后又將那盤芋絲糕推回來,笑道:“你快先吃,要不然一會子就涼了。”
“我就愛吃涼的芋絲糕,每次都要等涼了再吃的。”霜晚也笑。
皇后不甚在意,環視了新房一週:“層層輕紗簾,雙喜滿地花,著實別具用心。我與皇上大婚時都沒有這樣別出心裁,真是叫人羨慕。”
霜晚也刻意看了幾眼,微笑:“都是底下人辦的,能獲得皇后娘娘讚譽,看來回頭該賞。”
“底下的人不也是他的人,若他沒這份心,絕不會有如此盛大的婚宴。今天的排場,可堪比皇帝大婚呢。”
霜晚只知道自己匆匆與他拜了堂,婚宴究竟是何佈置她甚至沒有注意。霜晚面露疑惑,皇后又道:“不僅如此,他還昭告了天下,從此你便是北靖王唯一的王妃。”
皇后幽幽然伸手撫摸她的面頰,輕嘆:“的確是一張傾城絕色的臉,我還曾爲你毀了顏而深感惋惜,原來那是你爲了躲避侍寢才故意爲之。那個時候,你就已經與他暗通款曲了是不是?呵,我竟然絲毫沒有發現。”
充滿妒恨的語氣,讓霜晚愈加警惕。
霜晚的確一直刻意隱瞞,但她不認爲自己有錯。她和顧無極是何關係,並沒有告知皇后的義務。
“皇后娘娘其實明白,我當時故意自毀容顏,是爲了明哲保身。後宮之大,最遠離爭鬥的地方只有冷宮。”
皇后露出落寞的神色,彷彿在懷念當年。可是落寞過後,皇后的面容又漸漸淒厲:“你巴不得遠離的後宮,不知道有多少人爭搶著進去。你可知道我爲何要再嫁一次?而且是嫁給新皇?”
霜晚謹慎地搖了搖頭。
“北庭最近都不敢再滋事,無極立了功,以後就會呆在皇城了。但是先皇的所有妃嬪都要搬至望龍山上的紫華宮,長伴先皇的陵墓。這樣一來,我就可能永遠都不能再與他見面。於是我想,只要再進一次後宮,成爲他的皇嫂,就能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如此瘋狂的舉措,只爲那深愛的人。可是距離近了又如何,還是無法接近。
霜晚問過七巧,才知道新帝,即從前的平雁王從未立過正室,而且一直癡戀著舒菱華。說起來皇后也可憐,她癡戀的人不愛她,癡戀她的人她不愛。
皇后的表情已有些古怪。霜晚試圖拉開她與自己的距離,再聽她道:“你說我對他用情如此深,他爲何會娶了你呢?”
“皇后娘娘,感情的事從來不可強求。”
皇后突然就笑了:“對,你說得對。”
那盤芋絲糕又推到她面前,皇后瞇眼笑著:“來,這東西已經涼了,你快吃吧。”
霜晚見她一再堅持,終於拈起一塊放到嘴邊。皇后殷切地看著她,然而霜晚微微垂眸,卻是一笑:“皇后娘娘在這裡除去我,接下來又打算如何呢?您以爲殺了我,就能頂替新娘子的位置麼?”
“妹妹在說什麼呢?”皇后無辜地問道。
嵌在芋絲糕上的銀針微微泛了黑,皇后竟然真的想要加害她。
對方要自己的命,她又何須繼續曲意逢迎?霜晚淺笑:“皇后娘娘真以爲除去我就能得到他的心?您與他青梅竹馬,若是他心裡有你,一開始就不會讓你嫁給先帝。”
看著皇后的笑容僵硬在臉上,霜晚再道:“先帝駕崩後,若他將你放在心上,又怎麼可能會讓你再去當這個皇后?距離再近,你也不能成爲他心裡的人。”
這些是皇后藏在心裡最忌諱的刺,如今被毫不留情地一根根拔出,皇后用以掩飾的笑容終於崩潰。她怒極,揚手就給了霜晚一個耳光:“你給我閉嘴!”
霜晚不閃不避,甚至揚起一絲淺笑,聲音清晰:“皇后娘娘,他今天要娶的人,是我。”
只見皇后面色蒼白,倒退了幾步,喃道:“不是的,不是的,你閉嘴,他愛我,他愛的人是我!”
突然間,皇后又衝上前,手上抓了一塊芋絲糕,用力將霜晚的下巴捏起。霜晚避之不及,試圖掙脫卻被她死死捏住。她未料皇后的力氣如此大,眼睜睜地看著她將沾了毒的糕點往自己嘴裡送。
皇后面容猙獰,近乎瘋狂地道:“他應該愛我的!坐在這裡的應該是我纔對!我從懂事起就識他,你不過認識他多久,又有什麼資格和他成親?那一夜,我連孩子都沒了!先帝駕崩,我什麼都沒有了,就等著他帶我走!誰知道他卻根本不理我,只顧著找你的下落。我那時候才知道他心中有了人,賭氣就答應了新皇的提親。可是當我又成了皇后,他還是不把我放在心上,毫無芥蒂地喊我‘皇嫂’。我不要做他的皇嫂,可他怎麼可以愛上別人,我一直在等他一直在等!要我看著他娶妻,不可能!”
霜晚緊閉雙脣,卻抵不過她的蠻力。硬塞進來的糕點嚥下去了幾口,堵在喉嚨裡。她雙手胡亂抓著,終於在桌上摸到了燭臺,情急下舉起就向皇后砸去。
皇后悶哼一聲放了手,她得以喘息,拼命將嘴裡的糕點吐出來。
霜晚咳著,剛剛下手不知輕重,回頭看去皇后竟已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額上出著血。
更糟糕的是她們剛剛爭執的聲響引來了別人的注意,一個丫頭闖了進來,看到在地上流血不止的皇后,詢問的聲音最後淹沒在尖叫聲中。瞬時,喜宴上的賓客也都被引了過來。
不少人已喝得微醺,面上泛著酒氣,可是此時見到躺倒在地的皇后,立即清醒了大半。
突然人羣自動分開兩側,九龍刺繡的龍袍明黃刺目,新皇負手而入,聲音威儀:“發生了什麼事?”
未等有人作答,皇帝的目光已停在皇后身上。她額上的血已流了一地,看起來觸目驚心。新皇大驚失色,衝上前將皇后抱起,大喊道:“請太醫!馬上傳張太醫過來!”
有人領命而去,而霜晚手上仍抓著燭臺,那上面分明沾了血紅。這副樣子,無論怎麼看都是她在向皇后行兇。
“你……你居然謀害皇后娘娘!?”不知是誰高聲發出了這樣的質問。
新皇也狠狠地看向霜晚:“大膽刁民,竟敢傷害皇后?!來人啊!快把她拿下!”
很快就來了兩人將她手上的燭臺搶下,再粗魯地把她按倒在地。
突然遭此變故,霜晚心中不無驚懼。但等她反應過來時,便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根本無從辯解。
“給我把這賤民拖出去!”
感到那兩人正要將她拉起,她乾脆沒有掙扎。她能解釋什麼呢?說皇后娘娘要害她,所以她才反抗?看新皇這樣緊張的神色,就算知道了事實也不會饒過她。
原本的大喜日子,可是卻有這麼多人闖進她的新房,質問她爲何傷人。霜晚只覺得屈辱。
“慢著。”
突然有人阻攔,霜晚猛地擡頭,恰好撞上顧無極探究的視線。連他也是來指責她的麼?剛剛霜晚雖然對皇后大言不慚,可是顧無極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她其實完全沒有自信。
顧無極橫掃了衆人一眼,輕佻道:“這是怎麼了?怎麼都闖進新房,還欺負起我的人來了?”
幾乎忘記自己此時深陷險境,霜晚停下了一切思考,呆呆地看著他。
他沒問爲何皇后會受傷,只問別人爲何欺負她。明明兩人相處時對她冷淡得要命,爲何現在卻這樣護著她?霜晚有些怔忪,又見他凌厲的目光落在那兩個正抓著她的人身上,面露不悅,驚得他們兩手一鬆。
霜晚順勢跌在地上,很快有雙強有力的手臂將她扶起。
“怎麼回事?皇上,你剛剛說,要把我的新娘子拖出去?”
新皇怒道:“你難道沒有看見她傷了皇后?”
顧無極看了地上的皇后一眼,勾起笑:“我只看到我的新娘子臉上的巴掌印,還有……”他突然陰沉了臉色,“誰準你們到新房來的?”
被他這麼一說,其他賓客都紛紛嚇得一邊道歉一邊退了出去。
新皇倒是不懼他:“三皇弟,雖說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可她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萬萬是不可輕饒的。若你還要保她,可知道會有何後果?”
顧無極無所謂地道:“皇上要貶要罰,請隨意。”
“你!”新皇被他氣得咬牙切齒,“你想造反麼?”
顧無極不說話,又看了一眼仍倒在地上的舒菱華。這提醒了皇帝要儘快讓她就醫,畢竟對顧無極有所顧忌,也不能真拿他如何,於是冷哼了一聲就也出去了。
人羣一散,新房內一下安靜下來。
地上鮮嫩的花瓣被踩得髒亂,龍鳳雙燭也滅了。好好的新房被弄成一片狼藉,可是霜晚卻覺得沒怎麼介意。顧無極仍霸道地將她攬在懷中,靠著他,她竟不知不覺紅了眼眶。真是奇怪,方纔皇后強逼她吃下毒物,被所有人質問,被人按倒在地時,她都沒覺得這樣委屈。可他一進來,毫不猶豫地護著自己,卻讓她想哭。
但是這樣的安寧沒有持續多久,腹中一陣劇痛,全身突然就使不上力氣,她這纔想起方纔嚥下了一些沾了毒的糕點。
霜晚臉色慘白,身上冒著虛汗。
顧無極很快發現了她的異狀,問:“你怎麼了?”
她虛軟地任由他將自己抱起,然後緊抓著他的衣袖,虛弱道:“芋絲糕上有毒,皇后她迫我……吃下了一些……”
勉強說完,已是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