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吏十八年歲除, 十二月將盡,除舊迎新。
昨日一夜風雪後,雪霽初晴, 天空是一望無際清澄的藍。玲瓏和錦繡一早就起來將白蝶園內內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 門口已經掛上了喜慶的紅燈籠, 此時兩人正在門上貼著春聯。
“不對, 再高一點。”玲瓏踩在凳上, 手往上挪了挪,錦繡又嚷嚷道:“哎,歪了歪了!”
有這兩人在, 總讓人覺得熱鬧。
顧無極出征已有月餘,北疆戰事如何至今未有消息。他留下的青竹玉飾霜晚一直帶在身上, 彷彿這樣就能多一點安心。
霜晚等她們貼好了春聯, 便吩咐下去:“錦繡, 快去準備年菜吧,要豐富些, 還有客人要來。”
“咦?可是小姐,宮裡的團圓飯年年都是在寶華宮吃的。”
皇上自年二十五起就封璽停止辦公,這幾日通常在平貴妃和其他兩位育有子嗣的妃子那裡共享天倫。等到除夕時後宮的妃嬪們就齊聚在寶華宮,一同吃年夜飯。很多妃嬪在一年裡只有這一天,才能見上皇帝一面。
霜晚道:“寶華宮那邊少我一個也沒差別, 還不如就我們自家人吃頓團圓飯舒坦。”
原本若霜晚去了寶華宮, 今年除夕就只有玲瓏和錦繡冷冷清清地留守在白蝶園的。天氣乾冷, 兩個丫頭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 聽她這麼一說都顯得十分興奮。
“好!小姐等著, 我一定準備一桌好菜!”錦繡摩拳擦掌,隨即蹦跳著到廚房一展廚藝去了。
玲瓏倒是沒她著急, 先問:“小姐,還有誰要過來?”
“姐姐和夜魈都會來。姐姐稱病了一段日子,今晚的團圓宴去不得,恰好可以和我們一起過年。明魅已經到太醫院請夜魈過來了,她們也是相依爲命,難得能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團圓飯。”
玲瓏心裡明白小姐是爲了她們著想纔不去寶華宮的,不禁感動得溼了眼眶。她笑著道:“今年除夕一定很熱鬧,昨兒個明魅姑娘帶回來一些煙花和爆竹,我去拿出來。”
很快到了晚上,各宮迎新的鞭炮聲此起彼伏,被白雪覆蓋的宮殿到處妝點了喜慶的紅色。錦繡和玲瓏已在廚房忙活了一個下午,此時端了一盤盤好菜上桌,席上魚肉蝦菜果酒,應有盡有。
只有自家人一起吃飯,不似與皇帝同席時拘謹。就這麼一個大圓桌,大夥圍著,團團圓圓。
暮遲坐在霜晚旁邊,想起去年除夕時的光景,忍不住道:“我們都進了宮,不知道爹會不會寂寞?”
霜晚也想起有許久沒關心過爹了,畢竟後來暮遲和爹交往比她密切,便問:“爹最近如何?”
暮遲凝眉:“之前總讓我跟皇上提要提拔他上京的事,現在應該也還在京。”
“爹仍在皇城?”霜晚一怔,有些無奈:“大過年的也不回家去。”
“就是啊,爹對權勢未免太過執著。”暮遲低下聲音,“你說爹該不會想要奪權吧?”
“他確實想,但做不成的。”霜晚拿起酒杯,笑容含了絲殘酷。
見暮遲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霜晚道:“那時選秀在即,爹打算借我們上位,便積極送我們進宮。後來姐姐得寵,他果然因此加官進爵,原以爲之後可以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爹的如意算盤打得好,事情卻不會像他意料那樣發展。首先,皇上不可能允許他上京,他在西南的兵力牽制著西皊和南譽,動不得。再者,皇上怎麼可能會讓人帶兵上京來威脅自己。況且爹在皇城根本孤立無援,六部制約著皇權,誰也不會冒險和區區一個西南將軍聯手。皇城裡又已有方旭這個將軍,除非方旭犯傻答應和爹謀反,否則爹根本沒機會叛變。爹的野心等他在皇城碰夠了壁,自然會滅了。”
霜晚一開始就知道爹的謀算會失敗,所以她纔對爹暗中做的事情不管不問。
暮遲聽得一頭霧水,只問:“那如果我不再是梅妃,爹不就連最後的希望都斷了?”
“姐姐擔心爹做什麼?就算沒有了姐姐在皇上那裡的榮寵加持,爹也還是個西南將軍呢。”
以前也這樣,不管爹怎麼對暮遲冷漠,暮遲都始終那麼關心爹。
她們聊著,一旁的夜魈已經不樂意了,舉杯湊了過來:“小姐真不夠意思,光顧著聊天,都不過來和我們喝酒!”
連其他人也不約而同地附和,霜晚笑著站起:“好啊,只要你能喝,我們今夜就不醉不休!”
明魅是早見識過霜晚千杯不倒的,便在一邊諷道:“和她喝,你等著醉死去吧。”
夜魈大笑:“難得和小姐喝酒,醉倒了也值!”
“餃子來咯!”錦繡端上了一鍋白白胖胖的水餃,給每人都盛了一碗。趁著這個間隙衆人紛紛說了新年的祝詞,水餃冒著騰騰熱氣,讓飯桌上盈滿了節日的喜慶。
酒過三巡,暮遲早有些不勝酒力,虛浮了腳步離座,說要給大家獻上一舞。
其他人或多聽說過梅妃在印心湖上以舞虜獲帝王心的事蹟,早想大開眼界。連霜晚也來了興致,取來碧漪爲她伴奏。
醇酒迷醉,燭光迷離,暮遲柔美的身姿比平常更加妖嬈動人。眼中秋波粼粼,已幾乎叫人溺斃其中。長袖輕盈,帶出的風沾染著酒氣,直薰得人如癡如醉。
暮遲喝多了,舞至高潮時,連霜晚的琴聲停了她也未有所覺。霜晚使了眼色讓其他人都安靜離席,僅留那個英挺的將軍仍在屋內。
“小姐不是說計劃成功前都不能讓他們見面麼?”
霜晚一笑:“過年呢,有我們這麼多人爲他倆掩護,不會被發現的。就當做是給姐姐的新年禮物吧。”
銀硃也笑道:“等小姐跳完那舞,肯定要嚇一跳。不過總算好了,用不著總心不在焉地犯相思。”
明魅湊過來,看一眼緊閉的房門,問霜晚:“你羨慕?”
一旁的夜魈面色一僵,幸而霜晚並未察覺,她答非所問:“姐姐找到能託付終身的如意郎君,我是高興。”
“我是問你是不是羨慕人家在裡頭卿卿我我,王爺大過年的還要在北方那不毛之地打仗呢,難道你就不擔心?”明魅似乎是故意要在夜魈面前問的,明明看到了夜魈面色黯然,她也不依不饒。
“北疆有消息了?”霜晚摸得透明魅那彆扭的性子,一定是有了好消息,她纔會突然提起。過去一個多月,明魅雖然一直和那邊的探子有聯繫,但平時在她面前就是隻字不提。
果然明魅勾起脣角,笑容得意:“前日王爺收回陽州城了。”
這真是給東嶽最好的新年大禮了。他雖然許諾過三個月內會結束北疆戰事,但霜晚沒想到他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奪回陽州。
然而未等她開始高興,明魅又道:“不過王爺受了傷。”
霜晚的臉色泛了白,幾乎是立刻就問:“嚴不嚴重?”
看到她緊張的模樣,明魅似乎才遂了心,接著道:“北庭蠻子玩偷襲,王爺肩膀中了一箭,沒傷到筋骨。本來叫我不要告訴你的,說是怕你擔心,不過反正你對戰事不聞不問的,哪會擔心誰。”
霜晚輕咬下脣,低聲道:“我不是不關心,只是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霜晚不是會輕易泄露感情的人,也唯有這時明魅才能感覺得出她對王爺的關心。明魅就是故意激她,好讓夜魈也看見她對王爺的感情,從而知難而退。
幸而夜魈沒有情緒低落,只問:“那這場仗什麼時候能打得完?”
“不好說,這次北庭皇帝親征,白駿已經肖想了東嶽這塊大肥肉太久,準備充足。北庭這次出兵傾盡全力,若非我們事先部署,北疆早已不保。目前我方有五萬精兵固守陽州,北庭那邊具體兵力不知。現在就怕白駿花了大量時間精力打這場仗,即使戰況不利他也不肯輕易撤軍。”
“皇帝親征?”霜晚問。
“對,北庭國地勢極佳,鄰界就是我們東嶽。它和南譽、西皊隔了海,就算舉兵出征也無後顧之憂。北庭面積不大,因此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東嶽的領土。”
夜魈道:“對方孤注一擲,王爺這場仗會打得艱苦。要是北庭國內能發生什麼迫使皇帝撤軍的大事就好了。”
霜晚以前曾經數次爲林嘯天在西南的戰事獻策,對兵法略通。此時聽夜魈這麼說,突然靈機一動,問:“在北庭可有我們的探子?”
“有是有,你要幹嘛?”
她的眼裡閃著狡黠的光,沉吟道:“讓探子放出風聲,說西皊有興兵之意,並且已在和西皊交界的海域發現了幾艘戰船。那片海域常有商船經過,我們先派一隊人馬前去僞裝成戰船,令傳言可信。西皊一向神秘,各國對它都有所忌憚。白駿如果感受到了來自西皊的威脅,就算不肯退兵,也夠讓他亂一下陣腳了。”
明魅聽了她的計策,眼睛一亮:“這個可行!我立刻就去想辦法告訴王爺!”
明魅纔剛急著要出去,又被霜晚拉了回來:“這麼晚了還能聯繫到人麼?去了也白跑一趟,明天再去吧。”
恰好那邊也喧譁起來,錦繡高聲喊著:“小姐快點過來,我們點了煙花,可漂亮了!”
回頭,炫目的火花四溢,在夜裡開了燦爛的花。
她笑著過去,也拿了一捧煙火點了,霎時火光流竄,嚇得她們連忙躲遠。霜晚看著她們驚慌失措的模樣,難得大笑出來。屋裡的暮遲和方旭聽到動靜,也一同出來觀賞煙花。
霜晚在很久以後也一直記得,這一夜的煙花絢爛,以及所有人無拘無束的笑顏。
但她那時候從未想到,這竟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暮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