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剛要露白,清晨的風還夾雜著些許涼意,明魅忍不住攏了攏身上的罩衫,卻還是快步出了園子,往太醫所在的百草軒奔去。
夜魈一聽是霜晚病了,匆忙跟著明魅到白蝶園。一看下,果然牀上的人面色蒼白得嚇人,額際沁著汗,雖閉著眼,眉頭卻絲毫沒有舒展。她坐下給霜晚診了脈,慍道:“不是說了不讓喝酒嗎?她的傷沒好,一喝了酒又要加重!”
明魅一點不將她的話當回事,嗤道:“她是主,我是僕。她要喝酒我還管著她?”
夜魈嘆息地搖了搖頭,攤開從不離身的銀絲針,當下先幫她施針舒緩不適。
丫鬟們都還沒起來,明魅毫無忌諱地便說,“反正她的身體越糟越好,免得去勾引了皇帝。”
“霜晚姑娘哪是那樣的人!我說了,皇上那邊我會負責打發。”夜魈被她氣著,話也說重了些。
“你去打發?”明魅語音一頓,面上立即流露出諷意,“是啊,你當然有能力打發……”
夜魈卻默不作聲了,看霜晚眉心稍緩,便收了針。
“昨夜裡發生事情了?該不是王爺有什麼不好的消息……”
“她哪會擔心王爺呀。”明魅不以爲然地哼道,“和她姐姐吵架,回來就叫人搬來了滿壇酒,一直喝到剛剛。”
“喝了這麼多?”
“可不是?沒見過哪個人比得上她的酒量的,都天亮了才倒。”明魅瞥了一眼牀上的人,難得的,一絲欽佩之意在眼中流露。
才說完,薄衾下的身子微動,卻見霜晚慢慢睜開眼來,虛弱地問:“夜魈來了?”
夜魈忙應了聲是。
曉雞初啼,她看了一眼天色,才蒙亮,“這麼早就讓你過來,真過意不去。”
夜魈纔想數落她不愛惜身子,又看了她的蒼顏,一時不忍責備,便道:“姑娘言重了,我應承過王爺,本就是任憑姑娘差遣。”
她稍稍怔了怔,王爺……爲什麼他明明不在,卻總讓她覺得自己受著他的保護?
門開著,朝露的清香散進屋內,她身上猶有酒氣,便又是要醉人般,讓她恍了神。
夜魈見她這樣,就道:“姑娘還是休息吧。”
“有些話要說,還不能睡。”見她要起身,明魅過去把她扶了起來。她笑了笑:“你倒真該責備我,我是故意要喝酒的。”
夜魈不解地問:“這是爲何?”
“跟姐姐鬧了彆扭,回來便荒唐地喝了一宿的酒,還把自己害病了。清晨明魅前去百草軒找你,一定驚動了其他人。那些有點兒手段的妃嬪,在哪裡沒有眼線?這會兒恐怕好幾個人都知道了這事。”她輕笑出聲,“這樣一來,至少我能有個四五日的清閒日子了。”
她入宮沒幾日就被封爲貴人,已經夠扎眼了,此時再做些更扎眼的事,反倒能讓那些個后妃放鬆警惕。
明魅昨夜見她差人拿了酒,一個人坐著一杯接一杯地喝,只道她是真的傷了心。那時候,僅藉著月光的餘暉,她坐在石桌旁沾了一身酒香,風中花,杯中月。明魅還記得她問自己:“如果最重要的人也不信任自己了,該將如何?”。沒有等明魅的回答,她又是一飲而盡,直到倒了下去。
原本以爲她只是傷心了喝酒而已,怎麼也想不到還有這樣的深意。
明魅不禁打量著她,此時她面容虛弱,病懨懨的皮相下卻是滿腹算計。
她又道:“雖說皇上那邊夜魈可以幫我搪塞,可總有機會叫人起疑,還不如真的一直病著。”
“可是姑娘你的身體……”爲人醫者,自是不願看到有人這樣糟蹋自己。
“不要緊,有你在啊。”她笑得輕鬆,對夜魈滿心信任。
夜魈雖是顧無極的人,但確實有著高明醫術,她們之間並無過節,又受命照顧她,因而可以重用。
見霜晚信任自己,夜魈自然心裡歡喜,笑嘻嘻地道:“姑娘放心,我一定會幫姑娘養好身子。”
“明魅,這幾天的膳食湯藥都要經過你手,其他人送來的全部偷偷倒掉,懂麼?”
明魅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不過霜晚知道她聽進去了。明魅雖然對她心有不滿,但是吩咐下來的事情,從來都是辦得穩妥的。
她想了想,又說:“白蝶園裡新來的那些丫鬟,數挽香心思最細。若有什麼事情忙不過來的,可以吩咐她去做。”
明魅一愣,插嘴道:“才搬來不到一天,你怎麼知道哪個丫鬟比較伶俐?”
她抿嘴笑了:“昨天在園子裡走了一遭,趁著丫鬟們都不注意特地落下了一塊方絹。那塊方絹是尋常樣式,若是沒見過,掉那裡了也認不出是誰的。我只在開始讓丫鬟們介紹名字的時候掏出來過,可昨夜挽香便把這塊方絹洗好還了給我。”
明魅一聽服了,或許挽香能注意到方絹是她所有,並心思細膩地洗過再交還很是難得。可她這番試人的心思,才叫人咋舌。
畢竟是強撐著意識,霜晚早已倦極,便半躺著瞇了眼。
明魅也忍不住說:“還有什麼吩咐你快說吧。”
她輕咳了幾下,深吸口氣道:“今天皇帝終於要去紫藤宮,怕是就要決定留用名單。你一會兒先去找銀硃,別讓暮遲看見。”
見明魅已經答應下來,她又交代了幾句,才躺著安心睡下。
青碧色的天空垂綴著白雲幾朵,今日的天氣特別好,幾隻紙鳶飛得高了,隔壁院子裡不時傳來歡笑聲。一大早起來銀硃就給她從頭到腳地打扮,費了好大的功夫,暮遲此時心裡忐忑,又不得不和其他秀女們一起候著。
偌大的紫宣殿,燕瘦環肥,美人如花。這樣刻意的打扮,爲的就是那當朝的天子。
笑聲漸遠,她擡頭,見那紙鳶也跟著飛遠了去。
那大概是惠妃和她手下的丫鬟們在嬉鬧。據說惠妃現在得寵,皇上許她平日在各個宮裡玩鬧。
暮遲心生羨慕,也不知自己有沒有惠妃這樣的福分。昨晚對霜晚說了那樣重的話,沒多久她又後悔了。明明知道這世上就是這個妹妹待自己最好,怎麼就光記得了以前那些無關緊要的事。
她心神不寧地,又見著寧心蘭站在不遠處。不似皇后召見那日的豔絕羣芳,寧心蘭今天居然是素淨打扮。銀線繡花的碧色裙衫,發間點翠垂珠,在一番春色鬥豔中,有如寧靜綻放的青蓮。綠袖憑欄,一雙纖手膚如凝脂,白玉般通透。
莫怪於之前霜晚總說寧心蘭會是對手,要她留心。
恰巧寧心蘭也朝她這邊望了過來,暮遲吃了一驚,很快低下頭去。
“你說昨夜裡皇上是不是在靜貴人那裡過了?”
聽到有人提起靜貴人,暮遲心頭一跳,顧不得寧心蘭的視線,不由就挨近了聲源處幾分。
“哪裡是呀,還是虛名呢。靜貴人沒有福澤,身體嬌弱得很。”這廂說話的是劉茹,她一身鵝黃色薄紗裙,琉璃珠釵,佩著同色的手鐲。她壓低聲音道:“聽說害病了,沒幾日功夫好不了呢。”
聽到這話,暮遲險些低呼出聲,想想霜晚的傷勢不是好了大半,怎麼這會兒又病了?她心頭焦慮,想再聽聽劉茹她們說些什麼,可她們的話題馬上就被打斷。
“皇上駕到!”聽得這宏亮的一聲,正殿的秀女們連忙分開兩側,跪了下去。
暮遲也趕緊低頭跪著,就見那龍紋錦的黃色緞靴在眼前行過,而後,是男子威嚴的聲音:“平身。”
她們站起,仍是不能擡頭。
選人的程序倒是簡單,皇帝按著順序在每個秀女面前停下,或問幾句話,或瞧過一眼後,就決定了女子會否享有皇恩。暮遲站的位置偏遠,便暗惱了自己不懂得爭位子,若是霜晚在,定會拉著她去前面的。現在就怕皇上看乏了,到後邊沒了興致。然而心裡又是忐忑,皇帝是見過自己的,若是看上了,應該早就賜了名,像霜晚那樣……
暮遲想到了霜晚,便擔心起她的病情,不禁心不在焉起來。
已經有幾位被喊了留用,又聽得皇帝身邊那近侍宣道:“封寧氏心蘭爲蘭良侍。”
“什麼名字?”
暮遲還恍惚著,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直覺就答道:“暮遲。”
鼻間聞得清冽的龍涎香氣,眼前已是一片明黃懾人,上頭威龍耀爪和如意祥雲清晰可見。暮遲這才猛地發現剛剛是皇帝問話,自己這樣應答自是失禮至極。
她當下心急如焚,不知做何彌補。幸而皇上沒有怪罪,只是低吟:“長空暮色記依稀,連天蒹葭唱別離,可嘆伊人何處去,溪畔小樓遲朝夕。暮遲,真是讓人忍不住憐惜的名字。”
暮遲不敢貿然接話,就見皇帝已執起自己的手,細細看著。
十指纖長,畢竟是沒有做過重活的大家閨秀,一雙手絲綢般滑膩。而白皙的手背上,精雕細琢著一株丹紅勾勒的梅花,被薄粉色的衣袖遮著,若隱若現。皇帝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迫她擡頭。
暮遲此時羞紅了臉色,雙頰飛霞,宛如春園中最嬌豔的花。額際一朵紅梅靜靜綻放,柳葉彎的細眉,嬌怯的眼眸載著秋水,便彷彿要讓人溺斃般,沉醉下去。
她自然不敢直視皇上,但這樣的英武俊氣,已讓一顆芳心撼動不止。
皇上終是放開了她,在帖子上寫了幾筆,就聽近侍宣道:“封林氏暮遲爲梅御侍。”
暮遲一怔,心中欣喜若狂。
之後又是站了一會兒,才準了她們離開。好些沒中選的,今日便要離宮歸家去。有了名分的,自然不能再住在秀女專屬的紫藤宮,便由得管事的安排居處。
暮遲和寧心蘭各爲御侍,良侍,被安排進了芷蘭宮,與樑貴人同住。
“小姐果真中選了,還是和戶部尚書的千金居同一品!這樣一來,小姐在宮中的地位就落實了呢。”銀硃一直侯在紫宣殿的外頭,一聽見那近侍的宣詞,早就樂不可遏。
暮遲本來還飄忽著,聽見了銀硃的聲音,也喜道:“多虧了有你細心,連手上都不忘畫上梅花,才惹了皇上注意。”
“聽說皇上常是執手識人的。”銀硃脫口道。
“你聽誰說的?”
銀硃侍奉過幾屆秀女,會知道也不足以爲奇。暮遲只是隨口問問,然而原是興高采烈的銀硃卻閃過了一絲驚慌,吞吐道:“小姐,奴婢是聽……”她看了一眼暮遲的臉色,後又下定了決心,“梅花妝是靜貴人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