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裡一直沒有雨,難得今日天陰沉了下來,烏雲集結,沉甸甸地墜在天上。
霜晚點了燈,就聽見外頭吵鬧了一陣子,似乎皇帝提前回來了。晚上才聽明魅說是皇上下午出獵的時候被只山貍咬了一口,急急召了夜魈和另外幾名太醫前去診治。
看這天色一時半會也下不來雨,空氣裡悶悶的。
霜晚不習慣沐浴時有人在旁服侍,明魅像往常一樣燒好了熱水,便退到門外去了。
屏風後水霧氳氤,薰香的乾花瓣飄在水面上,圈起片片水紋。她試了水溫,才褪了衣物浸到水中。胸前的劍傷經過調養,癒合得很好,如今也只能見到一道白痕而已。
一聲雷響,燭火晃了晃,似乎起風了。
屋外有些吵雜的聲音,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
突然間幾案上的桌布被風吹得掀了起來,霜晚記得明明窗戶是關著的,哪來這麼大的風?
她警覺地伸手探向屏風上的衣服,卻猛然看見一道人影就站在屏風後面!她剛要喊人,來者已越過屏風與她四目相接。
電光火石間霜晚已縮了手將全身沒入水中,水面上有一層玫瑰花瓣擋著,不至於泄露春色。
而眼前的少年面色蒼白,原本一身絕塵的白衣此時染上了大片觸目驚心的血紅,不止如此,他的右身側不時有血滴落,看來受傷極重。
少年顯然沒料到會看到姑娘家在沐浴的樣子,面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神色。
而這時外面喧譁聲更重,已聽得幾人在叫喊著:“抓刺客!”
霜晚迅速回神,小聲道:“關窗,轉過身去?!?
她趁雲憶走到屏風後面時,馬上穿好了衣服。也不多問,而是轉身到幾案上拿了一隻茶杯,然後伸手便按到他的傷處。
右腹部是一道極深的刀傷,霜晚沒有幫他止血,反而讓血加速流出,鮮血很快就滿了一杯子。雲憶瞪著她,但並未阻止。
“明魅,進來幫我更衣。”
“喂……”來不及制止,明魅已經進了房門。她一下認出了雲憶,見他受傷在地,仍然是反射性地伸手到腰間抽出軟劍。
“別動手?!彼戆央厬浄隽似饋恚@才取了一條手帕給他止血。
明魅不解地看著她,卻見霜晚笑了笑,道:“怎麼說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這次他有難,總不能坐視不管。”
“被發現了可是死罪!”明魅低聲道。
“那不被發現不就行了。”霜晚把剛剛盛滿了鮮血的杯子遞給她,明魅卻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仍然杵在原地。
霜晚指了指地下,道:“你用它引開侍衛?!?
明魅立即會意,但還是不放心地瞥了眼雲憶。見他奄奄一息,這才猶豫著離開。
霜晚扶雲憶到牀上躺下,自己則拿了另一條手帕匆忙擦拭窗臺上的血跡。然而這時候門外卻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霜晚沒想到那些侍衛這麼快就找到了這裡,急忙走到牀前。
牀上的人容色慘白,一動不動地躺著。可現在連確認他是死是活的時間也沒有,她只得把牀簾放下,隱去他的行蹤。
可是地上仍有大片滴落的血污,怎麼也來不及擦掉了。
“靜貴人,請開門?!遍T外方旭的聲音彬彬有禮,然而連番緊促的敲門聲顯然不能讓她拖延。
“好?!彼龢O爲平靜地答應著,卻又突然驚叫了一聲。
“靜貴人!發生了什麼事?”方旭聽到房裡的動靜,不由得加大了聲音問道。
此時房門緩緩開了,霜晚站在門口,剛沐浴完的她面色紅潤,披散的長髮還不時向下滴著水,顯得比平常嫵媚了幾分。她一手扶著房門,一手拉著衣襟,解釋道:“我不小心打翻了浴桶……”
方旭往屋內一看,精細地繡著花鳥圖的紅木屏風此時收起了兩塊,後面沐浴用的大木桶散開了,水因此流了滿地。玫瑰花瓣順著水流,鮮紅豔麗地散落在地。
方旭收回視線,低頭作揖:“末將該死,讓靜貴人受驚了!”
霜晚看向他身後,不解地問:“這麼晚了,方將軍怎麼還帶著那麼多人來?我聽見有人喊捉刺客,是發生什麼事了?”
“的確是有刺客行刺,現在正不知去向,我擔心他加害各位娘娘,因而過來詢問,貴人沒事就好?!?
霜晚面色一變,急忙問:“那皇上可有受傷?”
“靜貴人無須擔心,皇上只是受了點小傷。末將一會兒就差人來收拾,驚擾了靜貴人實在抱歉。”
“皇上沒事便好。我會讓明魅過來收拾,不必勞煩將軍了,將軍捉拿刺客要緊。”
說完,有侍衛匆匆過來,道:“啓稟將軍,宮外發現血跡,刺客往南邊樹林逃了!”
“這麼快?”方旭不等與霜晚告辭,已經領兵離開。
待他們走遠,霜晚才退回房中。她一關好門就匆忙走到牀前拉開簾子,見那少年仍是平躺著,彷彿不曾受過任何驚擾。她伸手探了他的鼻息,確定他還有一口氣後才放下心來。
皇帝受了傷,夜魈必定得徹夜陪同在側。她見雲憶壓在傷處的手帕已經染滿了鮮血,想了想,又從包袱裡找來皇后上次給她的金瘡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壓在他傷口上方。金瘡藥倒了大半瓶,這纔不見鮮血繼續流出。
稍稍鬆了口氣,然而這時雲憶慘白的臉色卻慢慢地轉爲青紫,全身也開始痛苦地抽搐起來。
他很快冒了一身汗,手臂上的青筋因用力過度而凸起。不知是受著什麼樣的鑽心之痛,少年已蜷縮到了牀角,但竟仍咬著牙沒發出半點聲音。霜晚未見過此等情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見明魅已經回來。
“他是不是中毒了?”
霜晚神色凝重,道:“應當是,皇上的命,哪是那麼容易取的?”
“看你撿了個大麻煩,他要是死在這裡,怎麼丟出去還是問題!”
霜晚難得不悅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說:“你去看看能不能讓夜魈過來?!?
“你瘋了!夜魈現在在皇上那裡,你讓他如何抽身?”明魅不禁怒言。
霜晚也知道不容易,便只能沉默地看著牀上的人徑自掙扎。她雖學過藥理,但診斷不出雲憶是中了何種毒物,貿然用藥可能還會傷上加傷。雲憶全身已發起了高熱,仍是不停抽搐,她讓明魅端了盆水,就這麼照顧了他一夜。
第二天晨起時,雲憶終於沉沉睡去。霜晚忙了大半夜,不知何時也趴在牀邊睡著了。
昨夜的雨仍舊下著,天空灰濛濛的,分不清晝夜。
不知過了多久,霜晚被一聲驚呼吵醒。她還有些迷糊,睜眼卻看見雲憶漂亮卻慘白的面容近在咫尺。霜晚瞬間清醒過來,回頭便見暮遲瞪大了眼睛看著這邊。
明魅進進出出的,居然忘記幫她鎖上門,不過幸好她這裡只有暮遲纔會隨意闖入。銀硃何等機靈,立即回身落了鎖。而暮遲已匆匆走來,一臉驚詫:“霜晚,你……”
霜晚以爲她要質問爲何救下刺客,沒料到暮遲卻說:“皇上傷重,你居然還跟一個男子私會?”
雲憶身上蓋著薄被,那觸目驚心的血紅被遮住了,而他又躺在霜晚牀上,難怪暮遲想入非非。霜晚只得道:“姐姐在胡思亂想什麼?”然後壓低了聲音,“他是昨晚的刺客?!?
“什……”暮遲就要驚叫,霜晚及時捂住了她的嘴,又道:“他救過我數次,不是壞人?!?
暮遲推開她,不可思議地道:“怎麼不是壞人?你可知道他不僅刺傷了皇上,還殺了茹采女!”
“劉茹死了?”霜晚這纔有些吃驚,想起幾日前劉茹還坐在這裡擔心有人要害她,誰知真就這樣香消玉損了。
“聽說幫皇上擋了一刀,皇上要追封她爲茹嬪??扇硕既チ?,還要來這些名號有什麼用?”暮遲嘆息著,可不知是不是看錯,有那麼一瞬間霜晚看到她笑了笑。
畢竟姐妹連心,暮遲很快就緩了神色,擔憂地問:“可是這人怎麼辦?萬一被其他人發現,搞不好會被殺頭的!”
人已經救下,斷不能再給皇帝送回去。霜晚輕描淡寫地道:“姐姐不必擔心,我自會處理?!?
暮遲不確定地偷偷看了牀上的雲憶一眼,道:“我本想過來和你說昨晚的事的。聽說有刺客,嚇得我一夜不敢出門,沒想到你倒好,直接把刺客藏起來了。霜晚你從小聰明,可怎麼偏偏愛幹些驚世駭俗的事情。等這人醒過來,還不知會不會再去行刺。按我說你最好快快把他趕出去,讓他自生自滅纔是。”
霜晚不接話,只是笑著聽她埋怨。暮遲心軟,真要把一個受傷的人趕出去肯定是做不到的。
沒過多久明魅也回來了??伤嫔林?,道:“我去找過夜魈,可是夜魈現在都還在皇帝那裡,其他幾個太醫聽說也是一晚上沒回來過?!?
“莫非皇上傷勢有惡化?”暮遲激動地問。
明魅搖了搖頭,並沒打探到其他詳情。
霜晚道:“昨夜問了方旭,說是隻受了輕傷,應該不會有大礙纔對,還是過會兒問問夜魈吧?!?
然而一直到第三天,她們纔等到夜魈出現。
此時的夜魈面容疲憊,好像許久不曾闔過眼,寬大的紫袍披在身上,愈發顯得纖弱憔悴。她是被明魅硬拉過來的,剛坐下就被問及皇帝的傷勢。
“情況不太好,原本以爲只是被劃傷了一道小口子,沒想到後半夜突然毒發。先前從未見過這麼古怪的毒,我們所有太醫都想不出來法子,只能靠鍼灸暫且抑制了毒性。”
“毒?”霜晚靈機一動,拉了夜魈過去,“你幫他把把脈。”
夜魈見到牀上的雲憶時免不了一驚,但還是先診了脈。果然,霜晚見她臉色變了變,嘴裡嘀咕著:“怪了,毒性和皇上所中的毒很像。”夜魈忍不住問:“他是誰?”
“那晚的刺客。他救過我與明魅?!?
夜魈不愧是見慣風浪的人,不再多問,很快就處變不驚地爲他治起了傷。幫他檢查了一遍後,才發現他全身上下受傷的地方只是右腹部。而那天霜晚幫他處理過傷口,幾天了也沒出現感染的癥狀。
“小姐薰了香?”夜魈突然問道。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房間裡還有陣陣似有若無的蘭花香,極像隱蔽於世的空谷幽蘭。霜晚想起這是每次見到雲憶時都能聞到的香氣,於是搖了搖頭道:“沒有,這香是他帶來的。”
然而夜魈卻陷入了沉思,突地臉色一變,抓起了雲憶的手用三指診他脈象。許久,她放開了雲憶的手,猛然退了一步,喃喃道:“隱世蘭,莫非是隱世蘭……”
霜晚不解地看著她,而她激動道:“我曾看過一本古書,書中記載了一種名爲隱世蘭的植物,它開在深谷崖壁,劇毒無比。還有一種武功,那便是將剛出生的嬰孩浸泡到百花毒的泉水中三天三夜,再餵食隱世蘭以毒攻毒,若十日後不死,則日日以花莖,花瓣餵養,成人後即可修得絕世內力,且任何人被他所傷後,都會死在隱世蘭的劇毒下?!?
剛出生的嬰孩……霜晚聽後不禁有些發冷。牀上一動不動的雲憶,到底是如何被人養育的?
“我本以爲這只是傳說中的武功,沒想到竟真有人練。習此內功者或許武功少有人能敵,但自身會被隱世蘭的毒性反噬,而且……”夜魈頓了頓,輕了聲音,“而且,不長命。”
霜晚若有所思,躺在牀上的少年氣息微弱,過於白皙的皮膚讓他看起來透明得抓不住。
“看他脈象,恐怕是因爲受傷後失血過多,無法維持內息平穩而讓自身的毒性一時失控纔會陷入反噬。他的內功很深,本來就常年習慣了隱世蘭的毒性,倒也用不著擔心?!?
“那皇上那邊可有解毒之法?”
夜魈一笑,“本來我還奇怪憑著我們幾個太醫的實力,竟然拿這次的毒毫無辦法?,F在知道是什麼毒了,一切好辦。能進太醫院的人可不是吃素的,況且皇上要出事了我們的腦袋也不保。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得好好睡上一覺,反正皇上一時半會死不了。”
霜晚聽她大逆不道,與明魅偶爾說起皇帝的時候的語氣一模一樣,不禁搖頭失笑。
夜魈打了個呵欠,本來要邁出房門的她又突然頓住?;仡^看了看霜晚,又看了看雲憶,然後徑自從櫃子裡拿出了一牀被褥,直接在地上攤開。
也不管霜晚同不同意,她丟下一句“我要在這裡睡”,而後沾枕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