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暮遲睡得正沉,夜闌人靜,隨著夜風,卻有幾聲極細的絃聲飄進。
霜晚覺著有些口渴,起牀披件薄披風出了房門。井水甘甜冰涼,喝了一口後竟已毫無睡意。紫藤宮裡靜悄悄的,那琴樂是從遠處別的宮殿傳來的。她一時好奇,便循著聲音走出紫藤宮。兩個守衛正打著盹,巡夜的侍衛恰好從紫藤宮走過去,並沒有人發現她。
夜裡的宮城有些陰森,她快步走著,竟也沒遇上什麼人。聲音越來越近,斷斷續續的,一聽便知這人彈奏的技巧並不熟練。常聽人說宮中鬧鬼,今日銀硃就講了個爲了討好皇帝天天練琴卻始終不得寵,最後懸樑自盡的妃子的故事。只不過霜晚向來膽大,也從不信這些牛鬼蛇神的事情。
走過了紫藤宮,清竹軒,倚蘭殿,周圍的景物已越來越僻靜。不知不覺,所到之處離後宮百花殿已有些距離。霜晚正覺奇怪,樂聲卻已然清晰可聞。
前方有座石亭,在青竹虛掩下,隱約可見一個女子正端坐在琴旁,努力想彈出完整的曲調。比起皇城內四處可見的奢華,這裡略顯荒蕪,腳跟甚至能踩到雜草。正要嘆又是哪個後宮女子爲博聖上歡心,在深夜間練習琴曲,卻發現女子身穿的竟是翠綠色宮裝。
“明魅?”走近石亭看清了宮女的樣貌,竟發現彈琴之人是明魅。
錚地一聲,琴音戛然而止。本專心彈琴的宮女嚇了一跳,看到是她後才冷下臉來,問:“怎麼是你?”
霜晚看了一眼石亭上的牌匾,徑自在亭中坐下,“觀月亭,今晚恰好月圓,果然是個賞月的好地方。你擅自在此處彈琴,就不怕被罰?”
明魅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他們只會當是冤魂作祟,怕著呢。倒是你,這麼晚了還出紫藤宮,你不害怕?”
“你是說後宮妃子的冤魂之說?”她搖頭道,“鬼神不過是虛無的東西,就是要怕,也及不上人可怕。”
“看不出你膽子倒挺大,我在這裡彈了幾個晚上,可連個侍衛都沒從這裡經過。”
霜晚笑了,故意說:“那一定是你彈得太難聽,人家纔不願意過來。”
明魅一下怒了,不悅地站起身來,“總比你不會彈得好!”
“我可從未說過我不會彈琴。”霜晚今夜恰好有些興致,雖然不似四叔公和明魅這般愛琴如癡,但是自離家後許久未彈過,也有些想念了。
指尖輕撫琴身,竟是上好的桐木。明魅在這裡只是宮女身份,哪裡弄來這樣的好琴?她甚至敢不顧身份在深夜彈琴。夜明山莊再強大,也遠在宮城之外。這麼看來皇宮裡頭,她肯定還有個更大勢力的人在背後做靠山。
“喂,我剛剛彈的,真的這麼差勁嗎?”明魅見她正挑弦調音,似乎有些學問的樣子,便略帶忸怩地開口問道。
霜晚微微一笑,焚香淨手。
閉上眼睛,均勻吐息,指尖微撥,琴絃動,猝不及防的是一陣急速的顫音,纏繞在琴絃與十指間,將聽衆的注意力全數吸引了過去。在擾亂了這寂夜後,琴音突兀地一轉,卻是平靜了下來,仿若急流退卻,來到了沉寂的湖泊。
清音如湖中靜靜流動的水,幾番流轉,又幾番停駐在岸邊的小石旁,卻始終未能越過那道屏障。絃音囚禁在一方天地中,幾度徘徊,音律在指間溢出,又漸漸加速,節奏也略顯歡快起來,彷彿是初遇自由的興奮和喜悅。
擺脫了束縛的弦律卻又畫出了極爲動聽的音符,在風中印下蹤跡。臨近尾聲,琴絃上跳動的指尖逐漸慢了下來,輕快的音律不再,結束的琴聲竟顯得愈加哀傷。
一曲完畢,餘韻卻仍停駐在石亭中。霜晚輕輕蹙起眉,彈琴時她總是隨心所欲的,然而剛剛那曲泄露了太多心事,令她不安。她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未覺明魅此時正瞪大雙眼看著她,顯然被剛剛那曲震住。
明魅纔要說些什麼,就突然警覺地聽見有腳步聲往這裡走近,而且人數不少。她臉色一變,抱起琴往霜晚懷裡塞,然後急急把霜晚拉出亭子。
只是輕輕一躍,二人便已經隱藏在一棵大樹上。樹葉極密,只要不出聲,下面的人很難發現她們。霜晚不解地看向明魅,卻也沒有作聲。
果然樹下很快走近幾個皇宮守衛,並大聲喝道:“什麼人在這裡彈琴!”
久未有人應答,石亭裡幾個護衛提著燈籠四處照看了一下,紛紛奇道:“怎麼沒有人?”
“再仔細找找,琴聲就是在這附近傳出的。”
“該不會、不會真是鬼魂吧?”年輕的侍衛聲音發抖,爲自己的猜測害怕著。
“放肆!”透過樹葉間的縫隙,霜晚看到那些守衛們突然俯首躬身退開,一道極富威嚴的聲音響起,“皇宮中何有鬼魂,無稽之談!”這顯然是宮中有權勢的人物,底下侍衛只一致稱是,不敢再有半句質疑。
那人正背對著大樹,只見其身姿英挺,一頭烏亮黑髮整齊高束,簪著龍紋白玉。那周身環繞的尊貴龍涎香氣,即使是隱匿於大樹之上,也可清晰聞得。他未著明黃色龍袍,只著一身玄色深衣,似是不想引人注目。他邁進石亭,打量了一會兒後,身旁有人順著他的指示從地上撿起了一個東西。霜晚心頭一跳,將手摸向發間,果然上面少了一個蝴蝶髮飾。
一定是明魅拉扯她起來的時候弄掉的,雖然一個髮飾不至於就暴露了身份,但總多個麻煩。
“沾衣今晚該在哪個宮?”
身旁侍從立即恭敬地回話:“回皇上,沾衣姑娘爲皇后娘娘彈曲,今晚住鳳儀宮。”
他輕聲笑了,從侍從手裡拿過霜晚的蝴蝶髮飾。
“若不是沾衣,誰還能彈得如此天籟?重陽,查!”
“是。”
樹下漸漸安靜了,那些人似乎已出了石亭。明魅又等了一會兒後,才輕輕地從樹上跳下,嘴裡不滿地念著,“我彈了這麼多個晚上沒人過來,你一彈怎麼就惹人來了,還是皇帝!”
明魅四處張望了一下,又問:“你是不是掉了什麼東西,會不會被查出來?”
“皇宮裡見過我的人不多,僅憑一個髮飾,應該認不出來。”
未免節外生枝,她迅速把剩下的髮飾也摘下,藏到袖中。卻見明魅神情凝重地望著石亭後方的那條路,默默低語:“他們往那邊去了。”
“那兒是什麼地方?”
她不過隨意問了一句,明魅卻狠狠地轉過頭來,咬牙切齒地瞪著她,“是刑部大牢。”
夜色深沉,石亭後方是無盡的濃墨色,也看不到什麼。霜晚淡淡地收回視線,終於明白了爲什麼明魅會在此深夜彈琴。
“讓我來猜猜你現在在想些什麼。”明魅一步步地靠近她,笑容狠厲,“王爺在牢裡寂寞,還有我這般癡情的婢女不惜觸犯皇城規條,也要爲他排解煩悶,何其癡哉蠢哉!”
霜晚對她展現出來的敵意並不以爲意,只是淺笑道:“明莊主對王爺的忠心,霜晚不敢有疑。”雖然明魅對顧無極的確有情,但是她也不會認爲明魅彈琴只是爲了給顧無極驅解無聊這樣單純。顧無極如今身陷天牢,唯一能與外面的人聯繫的方式,便是聲音。在此之前,她早已察覺明魅琴聲中停頓斷續間的不尋常,應是在給他傳遞某些信息。
聽她這麼說,明魅便知事情已被霜晚看出端倪,於是要挾道:“今夜之事你要是說出去,我就殺了你!而且彈琴的是你,有把柄落入別人之手的也是你,別妄想撇清關係!”
霜晚並不把這威脅當真,淡淡地點了點頭。如果明魅要殺她,早在顧無極被囚的那夜已經動手。況且她本就不打算插手管明魅和顧無極他們在密謀的事情。她最不愛就是多管閒事,若不是顧無極強行讓她進不了宮,她也不會設計害他進了天牢。
目光又不經意地落到石亭後的方向,胸口的傷處莫名驟痛起來。原本以爲進了宮就和他再無瓜葛,怎麼才第一天,就鬼使神差般跑到了和他如此接近的地方?剛剛的那一曲,簡直像爲他彈奏的一樣……
而且皇帝深夜暗訪天牢,是爲了什麼?民間均傳皇帝昏庸,然第一眼所見氣勢,又並非池中之物。如果皇上恨極了顧無極這個皇弟,顧無極被囚於天牢幾日,也早應該大張旗鼓地問過刑,九五之尊又何必在這夜裡偷偷摸摸地跑到天牢去?
“喂,該回去了,不然被人發現我們這個時候不在紫藤宮,又會有麻煩。”
“嗯。”她答應了一聲,還是甩去了雜念,漫不經心地跟在明魅後頭。
“對了,你剛剛彈的那首曲子叫什麼?……很好聽。”明魅這纔想起從霜晚懷裡拿回她的琴,果真是琴癡,一說到曲子的事情眼睛也亮了幾分。
“還沒取名。”
“沒取名?那是你作的?”明魅驚奇地瞪大了雙眼。
“本來想彈的是春秋曲,卻又覺得不合時宜,便即興彈了一曲。”她輕描淡寫地答道。
明魅沉思了一下才說:“去年我去過一趟莞香城,恰好遇上元宵,有人在舫樓中彈琴。”
那時是北靖王殺上皇宮後不久,北亭邊境守軍將領楊未然初攬大權,明魅怕其擔不起重任,就親自去了一趟陽州。沿途擔心被人查到行蹤,便先繞過西南,途徑莞香城。元宵佳節自然熱鬧,但是更吸引人的是莞香湖上的一座舫樓裡流瀉的琴聲。淡紅輕紗飄揚,裡面的人看不真切,然而悠揚的琴聲卻引得岸上的人駐足流連。
“我後來才聽人說東嶽有兩大琴姬,一是皇宮裡的沾衣,另一個就是元宵那日我遇上過的夜風。你方纔那曲,竟然不比夜風的差。”
明魅心想著自己難得稱讚她,以爲她會喜出望外,卻又久久沒聽得她回話,倒是快要回到紫藤宮時,才聽她道:“去年元宵節,我也在莞香城。”
明魅一時未參透她是什麼意思,只看到她笑容清淡,卻自有一種自信的神采飛揚。
許久才恍然大悟過來。原來她一直找尋的那位琴師夜風,近在咫尺。
時雨煙波風清夜,晚霜凝露碧蓮荷。
扁舟小橋舊時曲,月下塘前水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