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 雪漸消。
天氣依舊微涼，西皊皇宮的宮女卻已經(jīng)換上了輕紗羅裙。西皊民風開放，女子以□□半露素肌雪膚爲美。一羣宮女經(jīng)過時, 嬉笑間便是春色嬌豔。
綠意滿上池塘, 微風和熙, 吹得人昏昏欲睡。少女趴在硃紅色的欄桿上俯看池中的浮萍, 又開始無聊地數(shù)起鴨子。她不似其他宮女一般穿著大開襟的短衫和拖地長裙, 而是中規(guī)中矩地套了密不透風的襦裙。
碧漪找了她好一會兒了，見她仍是站在石拱橋上，不禁急道：“夏冬！你怎麼還在這兒？皇上要你做的裙子你可做好了？”
夏冬是個相貌平凡的姑娘, 聽說以前曾在東嶽有名的天水閣學藝。年初時她以一幅鳳嘯九天的刺繡取悅了皇上，成了皇上御用的裁衣宮女。碧漪身份雖低, 但還是幸運地看到過一眼那幅繡品。她從未見過那樣精湛的繡藝, 鳳凰栩栩如生, 尤其那翅膀，簡直像要掙脫出來飛上九重天似的。
可眼前的夏冬總是懶懶地心不在焉, 碧漪完全無法想象她專心致志地做事的時候該是什麼模樣。
“這麼急？不是說好了五天以後的嗎？”夏冬仍是不動，靜靜地看著池塘。
碧漪已經(jīng)走上拱橋了，便小聲跟她說：“皇上突然有貴客要來，所以現(xiàn)在著急著要呢。”
“什麼貴客？”這次要她做的裙子繡樣繁複，如此大費周章做一件衣服就爲了穿給這個貴客看, 恐怕對方來頭不小。
“我也是聽別的宮女說的, 東嶽的王爺要來和皇上商談兩國和親一事。”她低下聲音, “聽說是個少有的俊公子, 皇上當然要花上幾分心思。”
夏冬不知爲何沉默了下來, 碧漪習慣了她總是突然神遊，拍了她一下：“你又在發(fā)呆！告訴你, 要是明天還拿不出成品來，皇上可真要降罪了！”
夏冬好半天才答：“知道了。”
碧漪突然想到了什麼，在身上摸索了一通，見她神色越來越古怪，夏冬問：“怎麼了？”
“我的錢袋不見了。”
“是不是掉房間了？”
被夏冬這麼一問，碧漪像是想起來什麼，恨恨道：“肯定又被小鵑拿了！那三隻手最可恨了！”
碧漪說的小鵑是宮裡一個老嬤嬤的養(yǎng)女，手腳相當不乾淨，已經(jīng)有許多宮女被她偷過東西。可是那老嬤嬤仗著自己資歷老，又頗受主子寵愛，硬是保著小鵑，宮女們因此都敢怒不敢言。
遠遠看到幾名將軍向著拱橋走來，碧漪連忙收斂情緒，拉著她退至一旁，恭敬地垂下頭。斜眼瞥見夏冬漫不經(jīng)心地呆站著，又趕緊將她的頭也按下。夏冬這人太隨性，有時候表露出來的舉止總像是個高高在上的小姐，而不是宮女。
英姿颯爽的將軍們從她們身旁經(jīng)過，卻意外地停了步。
“夏冬？你怎麼還有空在這裡吹風？皇上方纔還到處找你要她的衣服呢。”說話的是飛虎大將軍成少峰。年輕的將軍神采飛揚，眼裡毫不掩飾對夏冬的愛慕之心。
夏冬卻愛理不理的，而另一名將軍也佇立在她身前，關(guān)心地問了一句：“明日能做好嗎？”
夏冬這才擡起頭，毫不閃躲地直視對方：“可以。”
西皊有名震四國的破天將軍，但那畢竟是女人。在國內(nèi)提及將軍，還屬眼前的飛虎和鐵鷹。夏冬的視線淡淡的，卻始終不離這位鐵鷹將軍。他名喚方旭，曾是東嶽名將，去年落魄至西皊後，西皊皇帝毫不避嫌地重用他，還因此與破天將軍吵過一架。
“那你可要加油啊，遲了皇上生氣，我們可不會爲你求情的。”飛虎將軍笑道。
夏冬卻仍是看著方旭，然後緩緩點頭。
兩位將軍走後，碧漪賊兮兮地說：“夏冬夏冬，你說成將軍是不是看上你了？他望著你的眼神總和別人不一樣。”
夏冬白了她一眼，不說話。
碧漪煞有介事地打量著她：“真不明白成將軍，你要樣子沒樣子，腦袋瓜子裡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麼，怎麼就看上了你呢？”
夏冬的身份比她高一階，還是皇上指派她照顧夏冬的起居的，可是碧漪就是沒法當她是主子。況且夏冬雖然怪了點，脾氣卻很好，從來不惱她。漸漸地，碧漪也就愛毫不忌諱地和她開玩笑了。
見夏冬還是沒搭理她，碧漪又道：“不過我看你呀，莫非喜歡的是方將軍？嘖嘖，錯綜複雜的三角關(guān)係，對方是年輕英俊的名將，而你不過是長相平凡的縫衣丫頭，這裡頭都可以寫上一段故事了。”
原本還在發(fā)呆的夏冬忍不住笑了起來：“就你愛胡說八道，我哪裡喜歡方將軍了？”
見夏冬終於有反應(yīng)，碧漪興奮道：“還不承認！你每次見到方將軍，眼睛就巴巴地瞧著人家。”
夏冬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徑自從橋上下去。
“喂喂！你又上哪兒去？”碧漪跟在後面喊。
“不是皇上催著要裙子麼？我回去趕工。”
夏冬終於肯動手幹活了，碧漪自然高興，嘴上卻仍道：“那我可要去監(jiān)視你，今晚不做完你休想睡覺！”
因而這一天，碧漪第一次看到夏冬認真工作時的樣子。那條紗裙已經(jīng)接近完成，夏冬手邊光是紅線就有不同顏色的六根，她左右手指都纏著針線，卻仍能有條不紊地纏繞勾挑，就像在彈琴似的。平時懶散的神情也變得全神貫注，安靜的側(cè)臉有著不如往常的秀美，讓碧漪在一瞬間以爲自己看到的是個絕世美人。
夏冬果然要熬夜，碧漪整晚在嘮叨她丟失的錢袋，最後撐不住早早倒在椅子上睡著了。等夏冬收拾好出來，就看到她愜意地仰頭張著小嘴，口水都滴在了衣杉上。也不知夢到了什麼，脣邊都是笑。
夏冬也笑了，看她睡得香甜，便幫她蓋上長衫，不去吵她。
走至井邊，夏冬打來一盆水洗臉。沁涼的井水害她哆嗦了一下，水卻漸漸渾濁。月下，原本平凡相貌的姑娘露出了清妍出塵的芙顏。
“已經(jīng)忙完了？”男子踏月而來，用癡戀的眼神注視著她。
她雖被驚擾，但仍淡淡地答：“是的。”
來時四叔公交給她一瓶易容的膏藥，霜晚化名夏冬，混入西皊皇宮已有月餘。只有在西皊皇宮裡纔有機會查出方旭是否背叛了暮遲，早與西皊勾結(jié)。她打探到西皊皇帝喜愛繡品，投其所好獻上一幅刺繡，果然成功進了宮。
膏藥必須每日換新，有次她在換妝時被飛虎將軍成少峰撞見。霜晚謊稱自己孤身在外，擔心容貌招惹麻煩纔會易容。成少峰對她沒有疑心，但從此自作主張地認爲自己是她的守護者，有意無意地就糾纏上她。
“夜了，我想休息了，成將軍也早歇吧。”霜晚對他始終是淡漠疏離的態(tài)度。
成少峰殷勤道：“好，那我先送你回西湘苑。”
“不勞成將軍費心，我在這裡小憩就好。”
“可是你一個人……”
霜晚打斷他，言語客氣：“碧漪也在，我們時常在這邊歇息的。時候不早了，成將軍請回吧。”
終於打發(fā)走成少峰，她在碧漪身旁用椅子擺成簡易的小牀，就這樣和衣睡下。
西皊原先並非富有強盛的國家，人民的生活以農(nóng)作爲主，基本自給自足。歷代皇帝閉關(guān)鎖國，嚴禁與他國邦交。直到現(xiàn)在的女皇登基，西皊纔開始日漸豐饒。而破天將軍的聲名鵲起，更讓西皊在軍事上獲得了一席之地。
從前提及西皊時，都說那裡是個深不可測，牛鬼蛇神橫行的地方。然而霜晚第一次來，卻爲碧波掀起層層浪，滿坡綠意衝雲(yún)天的稻田美景驚歎。
西皊國的女皇，在治國上確實非常高明。
剛做好的紗裙掛在牆上，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格外明豔，如同展翅欲飛的火鳳凰。西皊女皇要穿上她親手做的衣服，以最美的面貌迎接未來夫婿。霜晚突然覺得好笑，可是脣上那抹笑，終究還是染上了苦澀。
沒想到這麼快又跟他有了見面的機會，如果可以，真想逃回東嶽，認真鑽研藥理，跟隨四叔公遊歷天涯海角，行醫(yī)救人。
可是調(diào)查方旭的事遲遲未有進展，到現(xiàn)在連暮遲葬在哪裡也還不知道，怎麼能就此放棄呢？
況且她易了容，沒問題，他不會認出自己的。
睡了一覺，天還早，就聽說皇帝派人尋過來了。
“快！快！皇上在錦華宮候著呢！”碧漪抓了她的手就往外拽。
“你總得等我?guī)弦路！彼聿痪o不慢地道。
這個宮女和她的琴一個名字，女皇說到要賜她一個宮女的時候，她一時貪玩說了碧漪的名字，沒想到還真有這麼個人。
一路小跑到錦華宮，皇上卻仍然未到。
霜晚摸得清這位女皇的脾性，就是個慢性子。所有人都說得十萬火急，也只不過擔心晚一步皇帝怪罪罷了。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皇帝纔打著呵欠進來。
她懶懶地問霜晚：“聽說裙子做好了？我看看。”果然不甚著急。
待霜晚將衣服呈上，一邊的丞相便提醒道：“東嶽的北靖王已經(jīng)到了，皇上您還是直接換上吧。”
霜晚稍怔，但是迅速斂去了異色。
女皇點頭，揮退其他人，直接在錦華宮內(nèi)更衣。
霜晚原本以爲自己在西皊不過是小小的製衣師，就算想與他見面也未必能見。可是西皊的女皇隨性得很，在這個時候讓她留下幫忙更衣，說不定一會兒還會帶著她去見東嶽的貴客。
“你幹什麼，臉色這樣難看？”連女皇都看出她的不妥來了。
霜晚默不作聲，低頭忙著幫她理順裙襬，擡首時卻已經(jīng)恢復(fù)鎮(zhèn)定。
“回皇上，昨兒個趕了一整夜，有些疲倦罷了。”
今日的她是夏冬，是西皊皇帝御用的製衣宮女，而非林霜晚。真要在這裡碰面又如何，她就不信顧無極能認出現(xiàn)在這個相貌平平的夏冬來。
幫皇帝更衣完畢，身邊卻有宮女小聲道：“怎麼會是短裙？”
精緻的紗裙剛好過膝，露出了女皇修長勻稱的長腿。西皊不似東嶽那樣穿衣拘束，女皇平日的確會穿這樣的短裙。可是畢竟要見的是東嶽來的貴客，一國之君若著裝輕佻，總是不妥。
女皇未怒，只是一臉疑惑：“怎麼回事？”
霜晚鎮(zhèn)定如常，上前解開暗釦，又將裙襬一拉。原本收在裡面的金紅色絹紗流瀉而下，如同鳳凰擺尾，瞬間豔麗非常。紗裙的剪裁將女皇曼妙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石榴色的拖地長裙，摻入不同的紅線和金絲繡成暗花，在動靜之間若隱若現(xiàn)。
“夏冬，你的手藝越來越妙了。”女皇十分滿意，連連點頭。
霜晚此時沒有討好女皇的心思，便就沒有接話。
丞相在門外催道：“皇上，北靖王已等候多時，請皇上擺駕。”
女皇原地轉(zhuǎn)了幾圈，才終於不耐煩地道：“行了，擺駕吧。”
有別於東嶽天和殿黃金打造出來的富麗堂皇，西皊的凰皊殿卻只有古木檀香，極爲質(zhì)樸。正殿大門外還有小橋流水，議事時便是聽著這寂靜的水聲，讓人心平氣和。
女皇果然非要霜晚隨行陪侍，在衆(zhòng)人注視下，緩緩走入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