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有雞的啼叫聲,天已經該亮了。連夜的雨還沒有停,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外頭的天空灰濛濛的,黑雲籠罩著大地。
在第一聲雞叫啼起時,恍惚間聽到有人急切地叫著她的名字。
明明渾身發著高熱,她卻覺得冷。本能地抱緊了身邊的人,竟發覺他的熱度讓她產生了眷戀。
“娘,這個大姐姐怎麼了?”童稚的聲音帶著疑問,小手拉了拉婦人的衣服。
婦人焦慮的神情在看著孩子的時候變成慈祥的面容,哄著:“姐姐生重病了,來,娘帶你們上隔壁玩去?!?
“娘,下雨了,我纔不要出去。”
婦人神色爲難,像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風邪傳染。
一隻大手探向她的額頭,冰冰涼涼的,很舒服。然後沉穩的聲音響起,“這附近哪裡找得到馬車?”
“只有山下的小鎮裡有?!?
男人站起來了,似乎要出門去。突然失去溫暖的熱源,她就像一下跌入冰窖。
“不要走……”她意識不清地低喃。
“我很快回來。”
她難受著,卻又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門外響起了一道劇烈的敲門聲。
婦人很快上前開門,嘴裡念道:“小相公,你回來也不用敲得這麼急啊,看把我孩子嚇的?!?
開了門,外頭卻是幾張陌生的臉。他們身穿蓑衣,帶著官帽,竟是一些官兵。雨水沿著帽檐不斷滴下,下方是一張張煞氣十足的臉。婦人錯愕著,問:“幾位官爺,有什麼事嗎?”
霜晚聽到婦人的聲音後馬上驚醒,她坐了起來,看到兩個孩子正好奇地看著她。孩子們想開口跟她說話,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大嫂,有沒有一男一女到你這裡來過?男的面上有道刀疤,女的是個美人?!?
婦人神色緊張了起來,有點結巴地問:“官爺,這兩人是什麼人???”
“是兩個惡賊,不僅在侯大人家裡偷了東西,還把侯大人打成了重傷??匆娺@兩人沒有?”
“這……”婦人目光閃爍,被官兵看出端倪。
“搜!”官兵硬是闖了進去,可屋內除了兩個孩子,並沒有其他人。
兩個孩子看突然闖進來這麼多人,嚇得哭了。
“人呢?你把他們藏哪兒了?”官兵粗魯地抓起婦人的衣領,嚇得婦人直哆嗦。婦人拼命搖頭,直覺這些官兵比他們口中的惡賊兇狠。
官兵沒有這麼快放棄,把小木屋裡的東西翻得亂糟糟的,衣櫥、牀底,藏得下人的地方都被搜過。然後,他們拉開窗邊的木板。涼風夾著雨絲飄進屋裡來,外面空蕩蕩的。
“追!”官兵們這才離開,放過了嚇得發抖的婦人和孩子。
雨不停地下著,透過茂密的枝葉,落在山間的泥土上,形成一片片水窪。四處不見人的蹤影,雨聲單調得令人煩躁。
出來時太匆忙,霜晚連鞋都來不及穿上。秀氣白皙的腳如今染上大片髒污,趾頭上有被割破的痕跡,上頭的傷口有些深,還不住地往外冒著血珠。但她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往林子深處逃去。
她沒想到候應劫的動作這麼快,竟然搜到這個山裡來了。如果被他捉到,後果不堪設想。
她發著高燒,一下子就在林子裡迷了路。
相似的景色,分不清東南西北。
一道閃電割開了天空,緊接著響起了巨雷。她捂著耳朵蹲了下來,被嚇得不輕。到處都是樹木,找不到可以躲的地方。雨像要跟她作對一樣,越下越大了。
霜晚記得娘死的那一年的冬天,她一個人跑了出去,也是迷了路,小小的身子在路上凍得發抖。她躲在一座廟裡整整一天,但是,已經沒有人會來找她了……
頭越來越重,腦中好幾次出現空白。她咬著脣,命令自己,絕對不可以暈過去。在這種深林裡,又下著大雨,不管是被官兵找到,還是被野獸聞到氣味,都是死路一條。
不可以死在這裡,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走了一會兒,步伐已經顛簸。她覺得頭是沉的,身上是冷的。衣服早就溼透,唯有瑟瑟發抖。
“顧無極,我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她自嘲,但至少還有力氣抱怨。都是他害她感染風寒,都是他擄她出來。要不然,又怎會這般狼狽?
她咳了一陣,允許自己靠在樹上休息一會兒。
“那邊有沒有?”遠處傳來官兵的聲音,霜晚凜了神色,往山林更深處走去。
遠處突然亮起火光,總算看到一個住家。陰雨天氣下,天色暗淡無光,那盞昏黃的燈竟像亮起了一絲暖意。
風又大了些,夾雜著雨和泥土的氣味,一股淡淡的蘭花香傳來。但環顧四周,只見綠樹,不見花蹤。朝著那昏黃的燈光走去,香味愈發濃郁,幾乎讓人以爲自己誤入春園。
風雨中,她看見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靜靜地站在那裡。少年一身白衣,在這陰冷的山林,伴隨這股蘭花雅香,竟如夢似幻。
雨這般大,他卻一身乾爽。
長髮如墨,以金絲束起。皓雪白衣隨風舞動,帶出陣陣清幽蘭香。少年的肌膚竟也像雪一般潔白,纖細的骨架讓他略顯瘦弱,可是那眼中顯現的殺氣卻讓人不敢小覷。他的左耳被嵌入一顆深藍寶石,泛著幽藍黯光,爲這單調的雪白平添一抹異色。
腰間一把玉簫,上頭隱約可見“雲憶”二字。
他站在那裡,只怕此時當真滿園春景,也要黯然失色。
那雙無情冰冷的眼正緊盯著她,帶著一絲敵意,明顯不願讓她靠近。
如果是平常,見到這樣的人她絕對退避三尺??勺呓@間小屋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眼前的人便是她唯一的希望。
“救命……”她開口求援,聲音虛弱。
少年卻只是看她一眼,便欲轉身離開。
霜晚知道若此時被少年拒之門外,她不會有可能躲開追兵。
“等等!”她追了過去,不料腳下一軟,摔倒在地。然而跌倒時,她及時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然後緊緊抓著,不肯放開。
現下,絕對不能死在這裡。
發出聲音已需要耗費她莫大力氣,但她依然冷靜:“我叫林霜晚,是西南林府的小姐。今日公子若救我一命,將來無論金銀財寶還是權勢,我都可以許諾給你。”
白衣少年卻置若罔聞,只是皺著眉頭,神情厭惡地看著她扯住他衣角的手。
但她也不知從哪生來這麼大的力氣,一時間少年竟沒能掰開她的手。終於,那雙比寒星更亮的眸子定睛在她的臉上。此時,她雖然一身狼狽,但那倔強的神情卻令人動容,一雙眼睛彷彿要看進人的靈魂深處,像夜晚的海,深不可測。
她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雨水浸透,如瀑的秀髮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半邊臉。而且她沒有穿鞋,原本白皙的小腳沾上了泥土和血跡。
這只不過是一個髒兮兮的女人。
白衣少年猛一拔劍,銀色雲龍從鞘中呼嘯而出,冰冷劍光隨著閃電一同落下,就要砍掉她的手!
然而劍刃在與她的手相距不到一寸的距離時,突然止住。
而霜晚不動,那手依然緊抓著他的衣角。
“自己進去?!卑滓律倌杲K於開口。他的聲音清淡偏冷,就像一滴泉水滴落潭中,只激起一層漣漪便消失無蹤。
霜晚鬆口氣,強撐著站了起來,進了木屋。
木屋裡只亮著一盞燈,裡頭卻空空如也,連一張可供人休憩的牀都沒有。但對於此時的她而言,有瓦遮頭已是極好。
她疲憊地坐下,伸手探到的額頭熱度,竟有如火燒。
“公子家住何方?等我脫困之後,一定上門酬謝?!?
她欲借閒聊來保持清醒,可是面前寡言的白衣少年只是淡道:“不用?!?
一室沉寂,安靜的小木屋裡飄著蘭花清香。她已虛弱得只想閉上眼睛沉沉睡去,意識漸遠,恍惚中,她瞥見少年腰間的玉簫。通透白玉,然末端卻嵌入一滴鮮紅異色。
絲絲細紅像是有著脈絡一般,連綿延伸,直到與玉色相融。
在一片白霧中,她看見白衣少年執起玉簫,緩緩放至脣邊。
不可以,這樣會引來官兵!
她想制止,可是用盡全力也發不出聲音。
卻看到此時漫山遍野的山花燦爛,童稚的暮遲和自己正無憂無慮地放著紙鳶。而孃親帶著一臉溫柔笑意,靜靜地坐在一旁守著兩個玩瘋了的丫頭。
孃親還在的日子,是姐妹倆幼年時最快樂的時光。
可是孃親早就已經不在了。
她素來冷靜得過分,只要一絲不尋常的事就能讓她警惕。怎麼可能還見得到孃親?她都早已逼迫自己不做這樣的美夢了。霜晚猛地清醒,擡頭看向那少年。他卻仍和方纔一樣的姿勢,玉簫也在他腰間,彷彿從未有過動靜。
木屋裡依舊安靜著,哪裡有什麼簫聲。
“你到底是什麼人?”少年冷冷地看著她,眸中帶著極強的殺氣。
“……我方纔說過,我是西南林府的小姐。”
少年冷笑:“雖然方纔的離魂曲我只用了一成功力,可也絕非常人能解。然而你幾乎瞬間恢復神智,可不像一般人家的千金小姐?!?
江湖傳聞血玉寒簫無聲無情,一曲離魂迷人心智。
江湖友人告訴過她的江湖秘聞裡,有一段這樣的故事:醉紅樓裡藏雲裳,千金難買紅羅帳,歌舞一絕天下知,傾城美人貌無雙。
十幾年前有一名叫雲裳的女子爲救情郎淪落青樓,當年蜜意情深,以玉定情,誓不相負,然而最後女子成爲天下第一名妓,男子脫離險境後卻沒有依照承諾去迎接她。後來她用自己的血養玉,終於鑄成血玉寒簫,爲的就是向情郎報仇。然而這血雨腥風的武林江湖中,傳聞裡血玉寒簫的持有者卻不是一名女子,而是一個陰狠毒辣的殺手。
笙簫譜來無情曲,流雲猶憶當年歌。殺手的名字,就叫雲憶。
霜晚真不知自己是運氣好還是不好,竟然讓她碰上了這鼎鼎大名的玉面判官。
她穩住心神,面不改色地回道:“家父是西南大將軍林嘯天,確實不是一般人家。我雖不懂武,但自小學習音律,對樂聲比常人多一些研究。方纔能全身而退,也多得公子手下留情?!闭f完,一股氣卻上不來,她開始猛烈地咳著。屋外雨聲淅瀝,屋內卻只有她令人心疼的咳聲。
如此病容,確實不像是裝出來的。少年臉色稍霽,沉默地聽著她的咳聲變得越來越輕,最後終於是止住了。
她的面色蒼白得過分,瑟瑟發抖的雙肩也讓人心憐,但少年只是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霜晚等了一陣,本來以爲官兵很快就會找上門來,但是目前門外依舊沒有動靜。
“荒山野嶺的,又下著雨,你這個將軍府的小姐怎麼會在這裡?”突然,這惜字如金的少年竟開口問話。
霜晚不禁覺得一絲好笑,她和暮遲遇到馬賊的時候,方旭將軍也問過她類似的話。
她這個人,就算是對著普通婦人都尚存戒心,更何況是這個殺氣甚濃的少年。她回答道:“我與……我夫君被惡賊追趕,在這深山中失散,我正尋他。”
雲憶看著她,若有所思。
“你說謊?!彼涞?。
霜晚暗自一驚,不明白爲何他的語氣如此篤定,但她神色如常,回問道:“我騙你做什麼?你呢?又爲何獨自一個人在此處?”
“等人?!彼膊蛔肪克隣懯颤N說謊,只是淡淡地回答。
和這寡言少年的相處並未持續多久,沉默一陣,門外卻突然有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