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溫度還不高的時候,莊辰和蔚夏搭了一輛摩托車到達寺廟所在的山腳。上山需要費些功夫,寺廟建在半山腰上。山腳下有很多賣香的小攤位,平時來,蔚夏都買最便宜的那種香,莊辰爲了表示虔誠,決定買最好的那種金色的香。他爽氣地付錢時,蔚夏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臉,他毫不在乎的那點錢,是自己一直企圖卻仍是不捨的一種奢侈。
莊辰不信佛,不很相信,對神佛抱著敬畏的心。來到寺廟裡受那種氣氛的影響,燒香拜佛都很虔誠。他們點燃了香,朝東南西北四面拜三拜。把香****香爐時,莊辰突然笑了起來。
“笑什麼?”
“我覺得我們剛纔好像在成親拜天地。”
“你還真能聯想。”
“那以後我們辦西式的婚禮還是中式的,中式的話也是要拜天地的。”
蔚夏笑著推了一下莊辰,說:“你想得可真遠,大學還沒畢業呢。”
“**說過,不以結婚爲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莊辰說,“我這可是嚴格遵循毛爺爺的教誨啊。”
“毛爺爺要是知道他的話被拿來這麼隨便的用,要氣得活過來了。”蔚夏看到大雄寶殿有人在抽觀音籤,說,“我們也去抽支籤吧,看看有沒有好運氣。”
莊辰擲聖盃時總無法擲出一正一反,反覆抽了好多次籤,廟祝和尚遺憾莊辰已經錯過了好幾支好籤,擲了快有十次,終於有了最終的結果。和尚搖搖頭,說:“這籤怕是不好,施主錯過好幾只上好的簽了。”
“這支簽上說什麼?”
“施主求得是姻緣吧,簽上說感情上容易逢場作戲,不容易有結果。施主近兩年錯過貴人相扶,又遇掃把星擋路,恐怕這幾年的路不會平,但厄運終有期,過幾年掃把星徹底離開了,也就會好起來。”和尚展開取來的籤面,赫然寫著下簽字樣。莊辰心裡一驚,連問有沒有破解的辦法。
“都是命中註定,唯時間可解,別無他法。”
莊辰心有餘悸,捐了一整年的海燈,另外又捐了許多香火錢。
和尚看著莊辰虔誠禮佛一拜再拜,開解他:“施主母親是信佛之人吧。”
莊辰點點頭。早些年老爸官場遇小人,老媽心裡著急又別無他法。常家的老媽信佛,還拜了個大師,常去誦經祈福,看老媽心裡煩,就建議她來拜一拜,請求佛祖庇佑。當時求了支籤,需要老媽誠心信佛,積功德,才能過此難關。後來老爸老媽去外地散心,聽導遊說有間寺廟很靈驗,建議他們去拜拜。上到半山腰突逢雷雨,同去的許多人都匆忙下山去了,老媽說一定要虔誠,說去就得去,執意上山,沒想到上山之後立即雨過天晴,還得見一道橫跨山間的彩虹,十分神聖。老爸老媽跪在佛前虔誠祈願,後來事情峰迴路轉,老爸順利過關,家裡也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從此之後,老媽就信了佛,常跟常家老媽一起去廟裡抄錄經文,讓大師誦唸。
“施主母親多年誠心禮佛積下了許多功德,能助施主早日脫離厄運。切記家庭要和睦。”
莊辰一謝再謝,再拜了佛祖。和尚對他的虔誠很滿意,當即贈送他手中所持的檀木佛珠,希望莊辰能辟邪傍身,清靜心神。站在一旁的識貨者眼睛放光地看著那串佛珠,羨慕極了,等莊辰出了大雄寶殿,連忙靠過來將佛珠借去仔仔細細地把玩了幾分鐘,嘴裡不住地嘖嘖稱奇,還給莊辰時小聲說:“這佛珠可是珍品,光這用料極好的小葉紫檀木不說,大師多年親手細心盤玩和誦經加持,有價無市的寶貝啊。”
“不會是看他捐了那麼多香火錢吧。”蔚夏邊說邊從大雄寶殿走出來,被門檻絆了一跤,差點摔倒。
“佛門之地怎麼可以亂說話,要真論價錢,剛纔他捐得那點香火錢是絕對不夠啊。”他不無羨慕地說,“小夥子好福氣啊,有佛緣,會有好報的。”說完就跟隨幾位同伴繼續往山上參拜去了。
“怎麼樣,我看你抽一下就成功了。”
蔚夏沮喪地說:“本來以爲是上籤,廟祝說是印錯了,是下籤,果然一直沒好運氣。”
廟祝看了看蔚夏的籤,似笑非笑地說:“塵歸塵,土歸土,從哪裡來的要歸哪裡去,施主要相信因果報應,切勿輕易傷害他人,會有現世報的。”說完也不再理會蔚夏,蔚夏整個過程花去不到三分鐘,效率極高。
“怎麼說?”
“都沒說什麼,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走吧,上山的風景挺好的,能夠看到整個康南的全景。”
接近山頂的地方矗立著一尊菩薩金身,大約有二十多米高,立在山間十分雄偉莊重。菩薩眉目慈悲,嘴露普度衆生的笑容,莊辰被廟祝一點撥似醍醐灌頂,再見菩薩金身,有了六根清淨的佛心。直到上到了山頂,依然久久不能平息那份肅然起敬的心動。
這座山是整個康南市附近能夠找到的最高的山峰,康南市並不大,是一個縣級市,在山頂眺望,就能得見整個城市的面貌。這是一個被低矮的環形山包圍的小城市,沒有高樓,沒有寬闊的馬路,也沒有遊人絡繹的景點,像是一個沉迷在自娛自樂中的城市。城區裡有公園,公園裡有塔,塔裡沒有住在老和尚或者神仙。一路而來,莊辰都覺得這個城市老舊而沒有朝氣,但一切卻還井井有條。若不是蔚夏的家鄉,莊辰很難想象自己會來到這樣一個毫無特色的城市,看著與世界哪一處彷彿都沒有什麼不一樣的人事。
“小時候,我總想著,除了這個城市,外面的世界是個什麼模樣。從這個城市出發去周邊的地方,都是貧窮的村鎮,我以爲我所在的地方已經足夠發達,可是,這樣的發達卻遠遠無法滿足我對這個世界的想象。”
蔚夏坐在山頂的亭子裡,山頂的風大,她的頭髮已經亂得沒有了章法,她不管了,就任它們被風撩撥著,隨風四處飛揚。
“你能想象這個世界有多神奇麼,經過一段路,就會有一個村莊,再走出去一段路就會有一個城市,俯瞰整個世界,每個開闢而出的鄉村、小鎮或者城市,就像一個各自爲營的小小王國,各自孤單,彼此似乎並無瓜葛。城市擴張著,發達的觸手四下散開,與另一個城市一寸寸地相互接近,那些原本相隔的森林田野荒蕪一點點地沒有了,直到所有的小王國合併成了一個巨大的王國,每個城市也就不再孤單了。”
莊辰並不能完全理解她所說的話,但他覺得,一定是匯聚了她的思考和她的世界觀。他之所以不懂,因從未多想過這些。
“每一個城市就像隨手散落在廣袤的大地上,這兒一個,那個一個,像濺落在畫布上的顏料,它們因爲太孤獨,所以纔要去尋找另一個城市。就像康南,馬上就要被附近更發達的甘城合併了。它們找到了彼此,所以要在一起。因爲兩個貧窮的城市只有在一起,纔有機會發展起來。”蔚夏說,“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如果從資源共享,資源合理配置的角度來看,那就是對的了。”
“你果然是工科生。”
蔚夏的第二任男朋友也是個工科生,生活乏味平淡,彷彿他們不大願意花心思去經營生活,寥寥草草也不會有遺憾,他們思考生活的方式太漫不經心,就算是每天都做同樣的事情也並不會覺得有多麼令人抓狂。蔚夏跟他在一起時是索然無味的,雖然他偶爾做點小清新小文藝的事,那卻僅僅是偶爾中的幾次,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重複昨天的過程。蔚夏的忍耐,在男生說破兩人之間學校的差距時宣告防線突破。她在去南京散心的火車上想,感情生活太乏味纔會導致愛情結束得義無反顧。也許所謂尊嚴、瞧不起、差距都是假的,只有兩人在一起過得不開心纔是真的。所有會分開的理由,不過就是因爲相處成了勉強。
“所有會分開的理由,不過就是因爲相處成了勉強。”
“你說什麼?”
蔚夏笑著搖了搖頭,說:“想到以前的事情,發自內心覺得經歷都是財富。”
“以前聽常家說,如果一個女人在年輕的時候很豐富,那麼以後必定會很顧家。”
“爲什麼?”
“他的意思是,人在什麼階段就該盡力去做那個階段的事情,比如年輕時就該轟轟烈烈去愛幾場,去受傷,去感受活著的感覺,這樣纔會沒有遺憾,等到嫁做人婦纔會安安心心地照顧家裡,因爲該經歷的她都經歷了,眼下就是到經營家庭的時候了。”
“怪不得有一些年輕時沒錢沒勢的男孩子一旦有錢有勢,就去找小姑娘談戀愛,因爲年輕時他們幻想自己擁有金錢和權勢讓很多很多女孩子投懷送抱,可是並沒有,所以一有錢了,就趕緊彌補自己年輕時的遺憾。”蔚夏轉過頭看著莊辰,說,“所以我伯父年輕時也沒錢,也窮困潦倒過,甚至也都沒機會念書,一旦有錢後,就找了個比我妹妹蔚藍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子當情人,爲她揮金如土,找那種男人的感覺。”
莊辰看著蔚夏,認真地說:“我不會的。”
“那是你現在就沒有嘗試過沒錢的感覺,你的心理就不會有因爲貧窮導致的殘缺。”
“不是的,蔚夏,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不會的。”
蔚夏用手放在莊辰的臉上,看著他善良得像小鹿的眼睛,笑著說:“我相信你不會的。”
兩人在寺院吃了齋飯才下山回城,路過市醫院時聽到裡面人聲鼎沸,像是有什麼很熱鬧的事情。路過的人都興奮地聊著,隱約聽到有人說要跳樓了。蔚夏好奇,拉著莊辰隨著人流靠近事發現場。在衆人的指指點點當中,他們都看到有一個男人站在醫院最高的一棟樓的頂層,正要作勢往下跳。
喧鬧的人羣中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特別激動,一直在喊:“跳下來,跳下來啊。”邊說邊興奮地跳來跳去的。
蔚夏看了半天,人沒跳下來,但也沒有被勸下來,看不明白,正想問莊辰看懂沒,身後有人拍了自己的肩膀一下,回頭發現是自己一臉興奮表情的老媽。老媽很高興地說:“我還以爲看錯了,你怎麼也跑來了?”
“怎麼回事啊?”
“這家人的小孩子快死了,特意送到醫院來,醫院救不好很快人就死了,這家人就揚言要索賠四百萬,小孩子養了四百多天,一天一萬。他們從隔壁縣城請了專業醫鬧,病房裡正在打呢,你爸和你弟弟去那邊看熱鬧了,現在醫院裡到處都是人。”蔚夏媽媽興奮地說,“據說是那醫鬧讓他來跳樓,這樣會把市裡的領導都招來。這個醫鬧是專業團隊,鬧成功過好多場呢。”
“前不久才聽說過我們家附近的診所鬧了一次啊。”
“那次是診所打錯針,把人家小孩子弄死了,這一次人家純粹就是來鬧錢的,四百萬哎,鬧到了就發了。”莊辰看見蔚夏媽媽眼睛裡閃光的樣子,有些錯愕。這瘋狂的人羣也讓他錯愕。他們臉上沒有擔憂與憐憫之色,取而代之的都是興奮得像是在面對一場多麼巨大的喜事。
人羣中突然蹦出來一個男孩子,他衝著站在樓頂上一直作勢要跳的男人喊著:“你丫有本事就跳下來,少他媽演戲,你丫窮瘋了吧,找這種方法發家致富,你多生兩個孩子拉來醫院死,買彩票都沒你這麼好賺的。”
身邊有人小聲議論,說:“這是院長家的兒子。”
男孩繼續咆哮著,他帶來的幾個朋友也跟著他喊,讓男人趕緊跳下來,在這樣的點撥下,人羣山呼萬歲般一致喊起來,跳下來,跳下來。站在樓頂上的男人頓時慌了手腳,本以爲跳樓可以引起衆人的憐憫之心,可憐自己家死了孩子,好藉助輿論力量逼醫院掏錢。沒想到現在居然意見一致地讓自己跳下來,輿論焦點完全跳脫了原先醫鬧的計劃,引起圍觀後引來市裡的領導,迫使醫院掏錢平事。現在看起來,大家根本不存在憐憫誰,只要能把事件再推向**,推向讓他們更加興奮的制高點,他們就傾向哪一邊。
莊辰置身在喧天的吶喊當中,男孩像個遊行的領頭人,揮著拳頭指揮大家喊口號。在病房與醫生們打成一片的醫鬧和死者親戚聽到外面聲音不對,衝出來很快發現了始作俑者,迅速地奔向輿論中心的男孩,舉起拳頭就暴打他。這羣醫鬧是死者家屬每人每天包吃包住一百塊請來的,要是事情黃了,拿不到錢,家裡就會被掏空。這是一場一旦開始就無法後退的戰役,只能拼盡全力取得錢財,絕不容許一點閃失。
男孩被打得頭破血流,仍舊堅持引領著口號。院長聽說自己的兒子正在被打,慌忙從辦公室奔出來,一出門便看見兒子被人打得滿臉鮮血。他眼睛一溼,險些喪失了理智。聞訊而來的醫生們也是一肚子火氣,孩子早就奄奄一息,顯然就是他們故意送到醫院來等死,藉以敲詐一筆,這讓醫生們很灰心,這原本神聖的職業被人肆意踐踏,就算不能讓孩子起死回生,卻也已經盡了努力去拯救於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們衝將過去,與醫鬧和死者親戚再度打成一團,局勢一度失控。
滿臉鮮血的男孩搶過朋友正要遞來的擴音器,衝到樓頂男人可以直視的地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你們拿不到錢的,早就有自然死亡的證明,你們告到法院沒用,警察來了,醫鬧頭子出面作證,是你們花錢僱他們來鬧事,你們不但拿不到錢,你們請他們的每人每天一百還照樣要付,你就等著傾家蕩產吧。”
擴音器的聲音在幾棟樓的牆壁上彈撞出回聲,鏗鏘有力,他繼續鼓動人羣大聲喊跳下來,跳下來。心理防線早已崩塌的男人聽到男孩一席話,心虛不已,怕是勒索不成,還要被搞到傾家蕩產。他們本是窮人家,原以爲可以逮住這個機會發一筆橫財,爲此還花錢買了一臺冰櫃專門存放孩子的屍體。負擔醫鬧費用,家中已經沒有更多的錢了,如果要不到錢,這日子是無法在繼續下去了。
午後的大太陽照得他暈暈乎乎的,已經要站不穩了。他心中擔憂無比,原一直勸說兒子不要走歪門邪道,偏又捲進這場騙局。沒有後路,只有死路。他原不相信能夠成功,一生都只學會了做安分守己的農民,窮途之下,只有末路了。他險些昏厥,在理智還能維持的一刻,縱身從高樓跳下。
屍體落地時,所有聲音都瞬間停止。他沉悶地墜落,像一包沒有生命的沙袋。
片刻之後,人羣裡有壓抑住巨大興奮的窸窸窣窣,人們竊竊私語,均是眼見了一場震撼人心的生死後油然而生的高亢情緒。所有人都參與了一場謀殺,卻又追究不到任何責任,這小城市乏味的生活裡難得有這樣的奇聞軼事,足夠充實半個月之久的飯後閒聊。
莊辰受不了內心的震撼,不自覺地緊緊握住手裡的佛珠。檀木香在氣味混雜的空氣中清新一點,莊辰不想在這樣的氛圍中繼續待下去,拉著蔚夏要走。蔚夏媽媽說:“不看了?後面還好看著呢,又死一個,這下可以要五百萬了!”她的笑容並無惡意,只是市井而已。蔚夏無意間看到莊辰微微皺起的眉頭,心裡輕微和明顯地咯噔一下。
逆著熱鬧的漩渦,莊辰走到距離現場很遠的地方纔鬆了口氣。他們兩個走在大白天也沒有什麼人的街道上,下午時分街上本不該有太多行走到的人,眼下也幾乎全部頂著太陽去圍觀熱鬧了。後面還會發生什麼不知道,接連死人,事情確實沒有辦法逆轉了。有警車姍姍來遲地從身邊呼嘯而過,中間插著幾輛像是市政府的公用車,他們終於在羣衆們的熱切期盼中去到現場。等待他們的人已經跳樓死了,可是誰對誰錯已經無法定論了。
“你覺得他們會站在哪一邊?”蔚夏看著揚塵而去的一列車隊,問莊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