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賽繆爾隨舍貝爾來到了江寧,這座神秘東方古國的都城充滿了一種王者之氣,數百的船隻停泊在碼頭上,繁忙而有序。
江寧城北已經被劃爲市集區,熙熙攘攘各『色』人都有,波斯人、阿拉伯人、非洲人、日本人、高麗人、越陳人、暹羅人、占城人、三嶼人、麻逸人、印度人,比比皆是,賽繆爾還看到不少來自歐洲的白種人呢。而街道兩邊的商鋪裡卻擺滿了各種奇珍異寶,有來自高麗的銅器,日本的東珠,南海的珊瑚,南洋的香料,暹羅的象牙,真臘的檀木,印度的寶石,波斯地毯,阿拉伯的銀器,林林總總,讓人目不暇接。凡是賽繆爾見過的寶貝,這裡都能看到。
“中國不是出絲綢瓷器,這裡怎麼看不到?”賽繆爾看不到這裡最盛名的東西,不由疑『惑』道。
“這些東西都是從海外運來,再經過江南的商人銷售到江南各地的,絲綢瓷器茶葉在江南非常普通,一般出口都是由商社組織貨源,海外商人看過樣品就可以了,所以不會擺到這裡來。”
聽完舍貝爾的解釋,賽繆爾恍然大悟,敢情這裡是“進口貨”集散地。聽舍貝爾解釋,江南經過這幾年的發展,國強民富,一般的老百姓也可以買一些海外來的稀罕物放在家裡,所以對於進口的需求也越來越多。不過總得來說,江南還是貿易順差,而且這個差額巨大,出口的絲綢、瓷器、茶葉都是稀罕物,價值不菲,而且這些東西不比那些寶石銀器,消耗量也是非常巨大的。尤其是棉布,自從佔領日本市場後開始向南洋發展,這種價廉物美的東西極受當地歡迎,聽說現在已經賣到印度去了。
雖然這些地方也有自己的手工麻棉產品,但是江南的棉布是大工業化出來的,質量好不說,這成本卻是極低,加上出口退稅,就算上海運運費,到了印度依然價格低廉,足以衝擊當地的市場,所以棉布現在也成了江南的拳頭出口產品,爲江南賺取了不知道多少財富,而相應的是對棉花的需求迅速增長,甚至到了要與農田相爭的地步。但是在中國,無論何時農業都是基礎,劉浩然和內閣絕不允許這種殺雞取卵的事情。但是棉布發展還是要支持,於是劉浩然就將江蘇江北的揚州、高郵、淮安三府東邊的沿海荒地拍賣了,再加上農牧研究所的重點扶植,讓這裡成爲江南最主要的產棉地,爲江南棉布業發展提供了堅實基礎。
走出市集,舉目望去的還是滿目的商鋪,不過這商鋪比剛纔那密集的形式要寬鬆有序一些,也沒有顯得那麼擁擠,不過看上還是有那麼多人。賽繆爾擦了一把汗,隨著舍貝爾坐上一輛四輪馬車,這才舒了一口氣。
“這就是江寧城嗎?”馬車小跑著走了一刻鐘,終於走出集市區,賽繆爾忍不住問道。
“不,這只是江寧城的東區,只是它很小一部分。”
“上帝啊,江寧城到底有多大?難道比巴格達還要大嗎?”
“巴格達有多大我沒有去過,不好說,不過你要是想走完整個江寧城,坐著馬車也得花一天的時間。”說著,舍貝爾開始介紹起整個江寧城的佈局,內城是原本江寧城,現在已經做爲官署辦公區和官員居住地區,裡面的特徵是官多衙門多。北城是看過的集市區;西邊靠江,是碼頭區,一般的客船和渡江船都停泊在這裡;城南緊靠秦淮河,原本是工業區,現在大部分都搬到太平工業大區去了,只有少部分工場,已經成爲百姓的居住區;城東則是大學區,江寧大學和其各學院、江寧陸軍軍官學校、海軍軍官學校、各科專學、各研究所,一串派下去,佔地足有方圓三十多裡。
“三十多裡,裡面全是學校?”賽繆爾驚問道。
“是的,裡面全是學校,足有十萬學子和教授在裡面生活。”
“十萬?”賽繆爾想不到江寧的學子教授居然有這麼多。
“是的,十萬,這還不算各省大學和專學的學子。浙江杭州有浙江大學和杭州大學,加上專學,大約有學子三萬多人,其餘各省大約分別各有學子一萬餘人,總計超過二十萬人。”
“真想不到江南竟然如此重視教育。”
“你想象不到江南重視教育的程度,不但各省有大學和專學,還有童學、縣學、府學等一系列完善的基礎教育學校。丞相曾經說過,一個國家的希望有多大,就要看它的學校有多少。江南一年的財政收入超過三分之一都用在教育和科研上了,甚至接近還在打仗的軍隊。”
“我明白了。”賽繆爾喃喃地說道,他走遍了許多國家,江南是他唯一覺得非常可怕的國家,有這樣的教育體系和決心,將來的世界一定是屬於他們的。
江南大辦教育,是劉浩然做的最引爲自豪的事情,也是最爲文人和百姓們稱讚的事情。雖然很多理學文人在教育方式和科目上有這樣那樣的彆扭,但是對於劉浩然大辦學堂的決心和魄力卻是折服不已,可以說,江南受教育的兒童、招收的學子已經遠遠超過前朝歷代。
很快到了東城區,這裡風景非常優美,到處都是池塘樹林,樓臺館閣稀稀落落隱藏在其中。到了學校門口,舍貝爾掏出一個胸章別在自己的胸前,然後昂首挺胸地帶著塞繆爾往前走。
這裡的環境非常幽靜,道路也非常乾淨,時不時有一羣學子聚集在草坪或涼亭,激烈地爭辯著什麼,但是看到舍貝爾走來,再看到他的胸章,不管認不認識,也不管多遠,只要看見了,都要停止爭論,起身向舍貝爾遠遠地彎腰拱手施禮,而舍貝爾只要微笑著點點頭就行了。
感受著這樣的尊崇,賽繆爾不由輕聲問道:“爲什麼會這樣?”
舍貝爾指了指自己胸口的胸章說道:“因爲它告訴這些學子,我是一名教授,在東城區最受人尊重的便是教授。”
說到這裡,舍貝爾意猶未盡地說道:“這裡原本就是一個重教尊師的地方,老師的地位非常崇高,甚至有一日爲師終身爲父的諺語。自從丞相辦教育以後,教授和老師的地位就更高了,他曾經說過,在大學校園裡,應該是我先向教授施禮。”
聽到這裡,賽繆爾不由悠然嘆息道:“我都想到這裡當一名教授了。”
“當教授那有那麼容易,教授地位尊崇,在大學裡校長說了都不算,只有教授會說了纔算數。不過當一名教授也沒有那麼簡單,首先要從講師做起,有成績了,受到學生歡迎了,然後是高級講師、助教、副教授、教授一路升起來,而教授則是由學部尚書親自下聘書,一聘就是六年。當然了,教授也不是終身制,如果任期內沒有任何成果,或者遭到學生們的彈劾,學部是不會繼續聘請你當教授了。”
來到舍貝爾的住所,這裡是一戶獨門獨戶的院子,十餘間房子分在兩層,前面是一個草坪,後面是一個小花園,左邊是一個池塘,右邊是一片小樹林。
走進住處,舍貝爾的妻子迎了上面。她是一個普通的泉州女子,跟舍貝爾結婚十來年了,有三個小孩,都在附近的童學上學。
在舍貝爾家裡住了一晚上,賽繆爾第二天一早便被舍貝爾拉出了家門。
“江寧按察司今天有一件商業詐騙案件,帶你去見識見識。”
坐著馬車很快就來到了位於內城的江寧縣按察司,這裡已經聚滿了上百號人,等到時間一到,幾個守門的巡檢便將他們放了進去,舍貝爾、賽繆爾兩人隨之走了進去。
“甲三號法庭,就在這裡。”
“甲三號法庭,這有什麼問題嗎?”
“甲開頭的是刑事案件法庭,乙字開頭的是民事案件法庭,這件案件是由江寧縣都察御史提起公訴,自然算是刑事案件了。”舍貝爾解釋道。
舍貝爾拉著賽繆爾找了位置坐下,賽繆爾掃了一眼,發現這個法庭比較獨特,正中間有個高臺,應該是審判長的位置,下來有三個位置,應該是審判長助手和書記員的位置,然後左邊是兩張桌子,舍貝爾介紹說那是公訴席,是都察御史的地盤,中間正對著審判長的地方有一個木欄桿圍起來的地方,舍貝爾介紹道,那裡是案犯坐的地方,也叫被告席,旁邊是辯護律師的地盤。右邊是三排位置,坐滿了人。舍貝爾介紹道,那裡是陪審團席位,一般只要滿五個以上就可以審案了,現在坐了二十個人,待會都察御史和被告辯護律師首先將會對陪審團成員資格進行審覈,覺得會影響案件公正的將會要求迴避。在陪審團前方一點有一個空地,只放著一張椅子,那是證人的位置。
過了一會,審判長助手和書記員都到位了,被告也被帶了上來,他穿著一件青『色』舊長衫,目光呆滯的坐在那裡,他旁邊就坐著三個人,正是他的辯護律師,而公訴席也坐了三個人。舍貝爾解釋道,這次來的是駐江寧縣都察御史的助手督察副御史,一個地方的都察御史要負責這個地區的刑事案件訴訟,除了重大案件,一般都是指定他的幾個助手之一來負責,而都察副御史的兩個助手卻是見習都察副御史。
又等了一會,一個法庭巡檢高聲說道:“江寧縣按察司高見志按察使大人到!”
在場的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包括都察副御史,而被告也被身後的兩個巡檢架了起來。一個身穿紅『色』官袍、戴著飛翅官帽的中年人抱著一疊文書從側門走了進來,施然坐在高臺上。所有的人都向他彎腰行禮,而他也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只是微笑點頭示意。
待到大家都坐下之後,高見志向坐在下首的助手點點頭,那助手便站起高聲說道:“寧甲字十年第一百二十一號案件,有關賈義仁詐騙一案現在開庭,先有辯護律師對陪審團進行成員認定。”
一個身穿長袍的男子從辯護律師席走了出來,先向高見志行了個禮,然後走到陪審團席前,逐個地提問題,無非是你以前受過詐騙嗎?你對商人有什麼看法?你是否與安徽人發生過沖突?你的家屬親友有被欺騙過嗎?等等問題,很快就要求其中九人迴避。
接著都察副御史上來,也是先向高見志先行了一禮,然後開始向剩餘的陪審團成員提問題,也是些你懂商業契約法嗎?你經過商嗎?等等,很快就要求其中五人迴避。
舍貝爾一邊翻譯一邊解釋道,辯護律師是在看陪審團成員是否會因爲個人經歷和情緒危害到被告,如受過詐騙和親屬被詐騙過的,那肯定對有詐騙嫌疑的被告沒有什麼好感,這些人要回避,而被告是安徽人(隨意的,不是地域偏見,呵呵),如果陪審團成員曾經與安徽人發生過沖突,那肯定對安徽人沒有好感,所以也要回避。而如果對商人有歧視,也當然也要回避。
而都察副御史則要看陪審團成員是否會因爲個人經歷和情緒有利於被告,做過商人的,可能會對被告身有同感抱有好感,需要回避,懂商業契約法的,可能會把自己的個人見解帶到案件來,也需要回避。
賽繆爾聽得目瞪口呆,他想不到江南審理一起案件還需要如此複雜的程序,好像生怕審錯了一個好人。舍貝爾笑著解釋道:“江南的法律自從丞相更正之後,是本著無罪原則來進行的,這一點非常重要。現在陪審團只剩下六人,但是符合法律規定,可以繼續開庭。如果不滿五個,還要等下一次再找二十個來,我們今日就只有去別的法庭看了。”
“陪審團成員現在有六個,如果他們意見一致怎麼辦?如果意見相對的人數都是三個又怎麼辦?”賽繆爾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六個人只要四個人意見一致便是陪審團意見一致,有罪便由按察使來定刑,無罪便由按察使宣佈無罪釋放,如果出現意見相對這種情況,那麼按察使就根據他的判斷來裁定被告是否有罪了。”
“哦,原來是這樣。”
“陪審團經過公訴方和辯護方認定,現有成員六人,符合人數,本官宣佈案件繼續進行。”高見志朗聲說道,並隨意指定了一個人做陪審團代表,他的職責就是當庭宣佈陪審團意見而已。
首先是都察副御史起身,先將案件詳細講了一遍,然後開始一一傳喚公訴方的證人。這些證人一上臺,便在按察使助手的指引下向高見志宣誓,表示自己所言全屬事實,並願承擔一切法律責任。然後都察副御史問了幾個問題,證人老老實實回答,而辯護律師這個時候也被允許向公訴方證人提問,證人必須老老實實回答。
經過一個多時辰,公訴方的陳述眼看就要結束了,賽繆爾對這起案件也大致明白了,非常簡單的一件事情,無非是被告利用虛假的賬目騙取了江寧一家商戶的一筆錢財,那家商戶被騙後發現不對,於是便向巡檢司報了案。巡檢司一查,花了兩個月時間將被告從杭州抓了回來,證據確鑿,於是駐江寧縣都察御史官署便接手,向按察司起訴。
不過辯護律師將疑點集中在合同契約和賬目上,因爲當初簽訂的合同契約沒有任何問題,只是被告提供的賬目是虛假的,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實力,於是商戶便相信了。而被告也打算履行合同,只是事情出現了變故,被告無法履行,只好卷著一筆前款跑掉了。所以辯護律師說被告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詐騙,只是未履行合同,頂多一個民事責任而已,用不上負刑事責任。
到了午時,公訴人陳述完了,高見志一拍驚木堂,宣佈案件暫停,休息一個時辰下午繼續。
舍貝爾拉著賽繆爾隨便找了一家飯館坐下,一邊吃中飯一邊給他分析案件。
“這個案件比較新穎獨特,從嚴格的現行法律意義上來說,被告的確只需承擔未履行合同的民事責任,但是關鍵是他提供了虛假賬目,讓商戶相信他有這個實力能履行這個合同。”
“那此案的結果會怎麼樣?”
“那就要看陪審團怎麼去看了,如果按照有法遵循的原則,被告很可能會被判負民事責任,因爲目前江南的法律還沒有完善,尤其是商法體系,現在的人越來越聰明瞭,喜歡鑽法律的空子。”
“你的意思是說被告會被判無罪?”
“不好說,我現在明白了公訴方爲什麼會向陪審團提問是否懂商業契約法,如果陪審團成員有誰懂的話就會偏向於被告。現在卻不好說了。”
“陪審團的決定這麼重要嗎?”
“當然了,江南除了有法遵循外,還遵循案例制,這種模擬兩可的案件,只要陪審團裁定被告有罪,按察使就可以按照詐騙罪給被告量刑,而這件案子再經過應天府按察司複審,裁定一致,這件案子差不多就可以成爲案例了,以後遇到類似的案件,那怕還有法律空白,都察御史照樣可以提請法庭判被告有罪,而如果陪審團在下次類似的案件裡裁定被告無罪,上一級法庭便可以遵循案例原則推翻陪審團的裁定。”
真是複雜,不過看到舍貝爾神采奕奕的樣子,賽繆爾不由想到,這裡不正是他最能施展才華的地方嗎?如此健全和先進的法律體系,恐怕他願意研究一輩子。
到了下午,果然如舍貝爾所料,辯護律師將焦點集中在虛假賬目上,他反覆強調提供虛假賬目在現有的法律條文裡與商業契約詐騙沒有關係,被告除了負民事責任外,頂多再負一個僞造商業文件的刑事責任,這比詐騙罪輕多了。而且辯護律師還請來幾個證人,證明被告曾經採取過行動來履行合同,只是由於船期問題,他所需要的貨品無法及時運到,所以才無法在期限裡履行合同。
都察副御史也向辨方證人提了幾個問題,他將注意力集中在如果沒有虛假賬目,受害商戶就不可能相信被告,也不會與他簽訂這份契約,這不叫詐騙什麼叫詐騙。
過了一個半時辰,終於輪到公訴方和辯護方做呈案終述。公訴方的話沒有什麼新意,還是在老話題上打轉,而辯護律師則提出現有的律法無法證明被告犯有詐騙罪,所以懇請陪審團成員站在疑點有利於被告方的原則上判處被告無罪。
又是一個新名詞,舍貝爾解釋道,疑點有利於被告原則其實是基於無罪原則上的延伸,如果案件有疑點或者適用的法律有模擬兩可處,利益應該歸於被告。
高見志聽公訴方和辯護律師陳述完畢,於是問被告自己有話說嗎?被告默然地搖搖頭,放棄了這次自我辯護的機會,於是高見志宣佈陪審團退席合議,全庭聽候裁定消息。
“這麼快?”賽繆爾不由問道。
“當然快了,案件打久了對公訴方、對按察使、對被告都是一種折磨,尤其是對陪審團。”
“爲什麼?”
“陪審團一旦被確定,審案期間就不能回家,不能與陪審團以外的人交談和通訊息,等於被關了禁閉,這案件要是打個三月幾十天,陪審團豈不是要瘋掉。所以在丞相的建議下,法律給各種案件確定了最長期限。今天這件案子不復雜,很容易就審理清楚了,不過也有審上半月十幾天的案子。”
很快,陪審團出來了,陪審團代表手裡拿著一張紙。
“陪審團,你們的裁定意見出來了嗎?”高見志問道。
“回按察使大人,意見出來了。”代表答道。
“意見一致嗎?”
“一致!”
“那就宣佈吧。”一番例話問完後高見志說道。
“是的大人,”代表轉向衆人高聲念道,“陪審團一致裁定被告詐騙罪成立。”
此言一出,被告和辯護律師臉『色』一下黯淡下來了,而都察副御史則精神一振。
“陪審團裁定時一致認爲,如果我們讀書的兒子考得一塌糊塗,卻拿一份虛假的成績單來糊弄我們,他的一頓暴打是逃不離的,被告用虛假賬目欺騙商戶,『性』質是一樣的,理應受到懲罰。”代表最後說出陪審團裁定的理由,這個可說可不說,全看陪審團代表的心情了。
不過他的話一說,坐在旁聽席的衆人不由大笑起來。而舍貝爾悠悠嘆息了一聲,向賽繆爾解釋道:“這就是民衆最基本的善惡意識。”
賽繆爾也是一臉的肅然,不由自主鄭重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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