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仰承宗廟之重,夙夜兢惕,唯念祖宗基業不可輕忽,血脈之系不可斷絕?!?
話音至此,江燼霜微微擰眉,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猛地擡眸看向康公公。
彼時的康公公手持聖旨,一字一頓地開口繼續念道:
“今有睿陽王一案,雖昔年悖逆,觸犯天威,然究其根本,終爲皇考血脈,與朕同承軒轅之祀。朕覽史垂思,深惟骨肉之親,縱有前愆,不忍令其魂魄無依?!?
“昭明公主江燼霜,秉性貞靜,素懷忠孝,今特諭爾知:睿陽王雖削爵奪封,然其骸骨猶存皇族之脈。”
“茲準以親王禮制遷其靈位入太廟東配殿,享三牲九醴之祭,陵寢依侯爵例重修,許鐫螭首碑銘。此非掩其過,實爲昭天理人倫之至公,慰列祖列宗之靈明?!?
“爾當體念君父苦心,謹守孝悌之道,躬親監禮以全宗室體統?!?
“佈告中外,鹹使聞知,欽此?!?
江燼霜沒動。
她定定地看向康公公——
看向他手中的那道聖旨。
腦海中有一瞬的茫然。
耳邊似有嗡鳴與幻聽傳來,江燼霜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
但話到了嘴邊,卻發現自己發出的聲音是啞的。
她有些恍然地歪歪頭,就看著康公公一步步走到她身邊,恭恭敬敬地將那道聖旨交到了她的手上。
“殿下,這道聖旨,陛下寫了一晚上。”
江燼霜接過聖旨的手有些顫抖,指骨抓著那捲軸,微微泛白。
啊。
是這樣啊。
原來是這樣。
可憐無定河邊骨。
江燼霜原本以爲,王叔要永遠無名無姓,待在那豺狼出沒的亂葬崗中了。
王叔其實挺介意這些的。
他這個人吶,其實講究得很,即便是身在邊關塞外,喝茶也要喝頂好的雪山松針,喝酒要品最烈最香的千日醉,就連那方甲冑,也要是最耀眼最威風的。
——他其實可在意這些了。
有時候江燼霜甚至在想,若是王叔預知到自己死後,會被埋在那不見天日,就連墓碑都十分簡陋的亂葬崗中,常年無人祭拜,甚至連廟堂宗祠都不能入,他應該會氣得鬍子都歪掉。
他這人窮講究,他征戰沙場一輩子,自然覺得自己應該入了太廟,受文臣武官敬仰跪拜的。
但他只剩了一身衣冠,同他的屍身一起,葬入了那簡陋又髒亂的墓地之中。
聽說,埋在亂葬崗的人,死後便只能成爲孤魂野鬼,就連轉世都沒有。
江燼霜不信這些。
但她覺得愧疚。
王叔陪了她十幾年,可到最後,她卻連太廟,都沒辦法讓他葬入其中。
而如今。
江燼霜捏了捏手上的聖旨,整個人輕飄飄的,半天才找回實感。
官家說,準許他以親王禮制葬入太廟。
視線死死地盯著手上的那道聖旨,半晌,江燼霜僵硬地擡頭,看向康公公:“有勞康公公?!?
康公公扯了扯嘴角,面色看上去有些爲難。
他看了看江燼霜身旁的裴度,這才又對她開口:“陛下感念殿下忠孝,所以寫了這封詔書。”
這不是實話。
江燼霜心裡清楚。
這道聖旨如何來的,江燼霜現在知道了。
“殿下,容老奴說兩句,您從獄中出來,其實歸根結底算是……逃獄,”頓了頓,康公公低聲道,“殿下還是早日去一趟皇宮,與陛下說清楚纔好?!?
“康公公,這件事臣與陛下解釋過了,”不等江燼霜開口,一旁的裴度率先道,“是臣聽聞牢中獄卒濫用私刑,徇私枉法,這纔派人去牢獄中救出殿下,及時醫治?!?
“殿下當時性命垂危,渾身是血,若當真要論起來,也該治微臣忤逆陛下之罪,與殿下無關?!?
康公公聞言,張了張嘴,無奈道:“大人,您知道的,陛下怎可能罰你呢?”
裴度不滿地蹙眉:“殿下無錯,更不該受罰?!?
康公公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卻也只是拱拱手:“那老奴便先告辭了。”
說完,康公公揚了揚手上的拂塵,轉身離開。
看著康公公離開的背影,江燼霜手中捏著那道聖旨,仍舊沒回過神來。
直到聽到頭頂上,傳來裴度清冽的嗓音:“殿下,您可以試著,多相信臣一些的?!?
江燼霜轉過身去,與裴度四目相對。
男人身姿筆挺,挺拔俊美,垂眸看她。
江燼霜眸光晃動幾下,還有些沒回神。
“裴度,我不明白。”
許久,她終於開口,看向他的眸光茫然又不解。
“你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只是爲了給王叔要一個重回太廟的資格,”江燼霜疑惑,“裴度,討好也不必做到這種程度的?!?
從前,討好她的人很多。
可那也僅僅是錦上添花而已。
雪中送炭者,少之又少。
像裴度這般,爲了送炭,險些將自己凍死的人,她更是沒見過。
所以,她不明白。
不明白爲什麼他要做到這種程度。
男人眼底暗沉,有風吹過,額前的碎髮隨風曳動,勾起一陣陣檀香,像是要擁她入懷。
“江燼霜,”裴度的眸中翻滾著情緒,“這是我的討好方式?!?
“我很有用?!?
江燼霜蹙眉:“裴度,你最近有些不一樣了。”
裴度聞言,終於扯了扯嘴角,露出點點笑意:“哪裡不一樣呢?”
江燼霜比劃比劃,不太好形容出來:“你從前不會這般……屈尊降貴,也不會說出‘討好’這種話。”
裴度這個人,骨子裡帶著矜貴清明,“討好”這樣的詞,好像跟他不沾邊。
裴度看她:“你從前身邊,也不會有別人?!?
那些偏愛與袒護,明明白白,光明正大,甚至不加掩飾地諸加在他的身上。
從無例外。
他被她養得清貴一身,驕矜奪目。
可她偏偏又將特權收回,他便會從那光彩耀眼的雲朵,跌入泥潭。
她說,他是小菩薩。
可是,菩薩是因爲她的注目,才披了金光。
賦予他金光與奪目的,向來不是什麼權勢地位。
——是她的目光。
“江燼霜,我比那些人,都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