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
“在。”
“以你爲歷城道行軍大總管,統帥中外軍事,總督此戰。”
“是。”
“侯君集。”
“在。”
“你爲行軍副總管,率領前軍。”
“是。”
……
平州行在,沙場點兵。
諸位將士各自領命,躊躇滿志。
他們的來源很複雜,有去年遠征薛延陀、被侯君集等人帶過來的四萬精銳;有河北難民,有原高句麗、薛延陀等歸降部衆;也有從平州、營州時代開始的百戰老兵。
但他們的目標都是同一個:
南下!掃清全大唐!
他們士氣高漲,訓練有素。
他們的將領,無不是青史留名的赫赫名將——
李靖統帥全局,侯君集爲先鋒,李道宗坐鎮中軍,蘇定方、薛仁貴兩翼齊飛,薛萬徹斷後,執失思力、契苾何力預備。
真個是將星璀璨,初唐名將的半壁江山雲集於此。
在強將的指揮下,赤巾軍踏著整齊的步伐,離開沙場,奔赴前線。
這次,他們沒有像以前那樣玩個性,頭上包個紅頭巾就上戰場了。
每個人都全副武裝,戴上最堅固的頭盔,神情嚴肅。
以前的那些手下敗將,不過是一些小雜魚而已。
這次所面臨的強敵,是史無前例的。
那是大唐的正規軍。
“嗯……”
李明站在高臺上,俯瞰著奔向未知前途的健兒們,神情沉凝。
“陛下,該回去了。”房玄齡在一旁提醒道。
李明的目光仍然留在遠去的將士們身上,沉吟道:
“我仍然覺得……
“現在猝然發動全面進攻,未必是正確的時機。”
在近期和大唐終有一戰,是上至李明、下到普通百姓都有的共識,畢竟額滴額滴都是額滴。
然而選定“今天”這個日子就開戰,似乎有些操之過急。
這個略顯激進的戰略,是李靖和房玄齡領銜、文武百官共同提議的。
“李承幹剛剛即位不久,對面從長安到地方都還有些動盪。就該趁現在快刀斬亂麻,在僞帝坐穩龍椅以前,先將其消滅。”
房玄齡慢悠悠地爲李明梳理著這麼做的原因:
“以上是戰略層面。在戰術上,唐軍被大規模調集到了揚州,正準備登船增援新羅。
“此時中原空虛,正是趁敵人青黃不接,在這個方向突襲的好時機。”
李明抿了抿嘴:
“諸公所言極是……”
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在打仗的方面,別說李靖,尉遲循毓都比他李明更有發言權。
這也是李明最終拍板,通過這個方案的原因、
但是……
“我覺得如果緩一緩,或許還能更穩妥。”
李明對相父悄悄說道。
他不希望自己的這番話被其他人聽見,動搖軍心。
房玄齡波瀾不驚地問:
“是什麼事讓陛下如此放心不下呢?”
“泗水。”李明喃喃道:
“泗水上的那座橋,還沒有建好啊……”
泗水發源於泰山餘脈,在南宋黃河奪淮入海以前,泗水是淮水的重要支流。
唐明邊境、大唐一側的兗州,便坐落在泗水西岸,是赤巾軍此次進攻的第一個目標。
雖然大明的河北與大唐的河南看上去也接壤,但猜猜這兩塊區域爲什麼一個叫“河北”,一個叫“河南”?
因爲兩者之間還隔了一道天塹,那就是黃河。
在夏季的豐水期,誰跨河打仗誰煞筆。
所以明軍的主攻方向,選擇在了齊魯接壤的兗州一線。
這就是李明當初不惜瘋狂大撒幣,用和平演變的方式拿下齊魯的原因——
這樣進攻中原就不必渡過黃河,不論進軍還是補給都能節省海量的成本和時間,是完美的前進基地。
然而,雖然從齊魯西進能繞過分隔南北的大河,但有一條小河繞不過。
那就是南北走向、分隔東西的泗水。
在拿下齊魯的地塊以後,李明專門下旨,立刻組織民夫,在泗水河道狹窄處修建過河橋樑。
然而,李明拿下齊州的時間並不長,決定以此爲前進基地進攻大唐的時間更短,過河橋還沒有完成施工。
因此,明軍渡泗水,一部分靠船舶擺渡。
另一部分則取道泗水的源頭——泰山餘脈陪尾山,繞一大圈。
兩軍從東和北兩個方向,夾擊兗州。
“說到泗水橋……陛下,臣有一言,請陛下靜聽。”
房玄齡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
“陛下心裡裝著的應該是九州萬方,一座橋不至於牽動您這麼多精力吧?”
李明沉默了一會兒,誠懇地說:
“相父教訓的是。”
房玄齡撫著鬍鬚微微點頭:
“陛下英明。”
“但……”李明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泗水是前線一道不大不小的坎。那座橋如果不能竣工……”
房玄齡以爲李明擔心的是後勤,寬慰道:
“陛下,泗水並不是大河那樣的天塹。平日裡的船舶來往就很多,齊州與兗州的商貿都是跨越這條河的,並無不便。
“所以,這條河並不會對兵糧後勤物資的運輸造成什麼影響。況且中原富庶,就算補給暫斷,因糧於敵也可以撐幾日。等這座橋建好了……”
“我擔心的不是後勤。”李明打斷道:
“我擔心的是人,是士兵的後撤通道。
“如果被對面反推回來,擁堵在兗州城下,泗水河畔……”
那就要復刻敦刻爾克了!
雖然大明現在佔據著政治、經濟優勢,兵強馬壯、三軍用命。
但是對面也不差,是貨真價實的巔峰大唐。
更可怕的是,對面可是有李世民的啊。
被某位最能打的教員,評價爲“自古能軍無出李世民之右者”的李世民啊。
換誰誰心裡不打鼓?
誰知道那位太上皇,是不是退而不休呢?
兵者死生之地也,戰場上什麼都可能發生。
對上李世民,必須要想好退路。
“臣下理解陛下的憂慮。”房玄齡捋著山羊鬍:
“但是形勢不等人,我們不可能做好一切準備才採取行動。
“如果對面坐穩了皇位,將軍隊調回了防線,屆時再發動戰爭,恐怕會更艱難。”
李明沒有多少什麼,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
“嗯。”
一君一臣沉默下來,沒有再說什麼,望著將士們的背影逐漸遠去。
過了良久,房玄齡忍不住問:
“陛下,臣有一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叫我李明便可,房玄齡。”李明淡淡道,既不客氣也不居高臨下,彷彿兩人是地位平等的老友一般。
君臣之間直呼姓名,一分粗俗,九分親近。
老房被少皇帝開誠佈公的胸襟驚得愣了一愣。
半晌,他用平直的語氣問道:
“既然你這麼忌憚你父,爲什麼還要和他作對?”
“如果向長安解釋,你父親就算不把你立刻扶正爲大唐皇帝,也會讓你成爲第一順位繼承人,而且肯定會允許你留在平州。等候繼位。”
房玄齡也徹底不裝了,將肚子裡最大的疑惑一股腦全部倒了出來:
“李承幹身體不好,活不長的。說得難聽一些,甚至你父親,也已經在風燭殘年了。你只要再等幾年,就能平安順遂地接過帝位。
“只要你願意,你甚至可以把登基儀式也放在平州,讓文武百官不遠千里來朝覲……”
李明全程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聽著自己的老朋友喋喋不休地提問。
“所以,李明。”
房玄齡正視自己的忘年交,真心提問:
“你爲什麼仍然堅持要開啓戰爭,和你的父親,全天下最可怕的敵手,正面對決呢?”
這一番話,就算是地位真正平等的朋友之間這麼說,都難保不會翻臉。
但是李明很認真地聽著,一點也沒有感到被冒犯。
他知道,眼前這位裝了一輩子的老人能對自己敞開胸懷,是出於極爲可貴的信任。
也正因爲如此,他必須對老朋友的問題給出正面的回答:
“有些仗是不得不打的。從遼東開始便是如此,這你也是知道的,那些聽調不聽宣的貴族門閥什麼的。”
房玄齡覺得這話可能有點道理,但有點道理不大可能。
“可是李明,你看起來……似乎對和你父親正面對決,並不感到很牴觸啊?”
李明不置可否:
“哦,是嗎?何以見得?”
房玄齡深深看了小老弟一眼:
“因爲,你在微笑。”
李明摸了摸自己的的嘴角:“真的嗎?沒有啊。”
房玄齡沒有再多說什麼,向主君拱了拱手:
“一番直抒胸臆,實在痛快。臣還要統籌規劃戰時的民間生產,請陛下恕臣告退。”
李明點點頭:“辛苦相父了。”
君臣之間短暫的推心置腹,到此結束。
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李明不禁長吁一口氣,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老房果然敏銳。
對能和李世民對決一事,李明何止是不牴觸。
簡直有些期待了。
“都穿越大唐了,如果不能全方位暴打李世民,那不是白穿越了?”
…………
長安,立政殿。
清晨。
光榮退休後無所事事、彷彿無時無刻不在睡懶覺的李世民陛下,破天荒地早起了。
“出征,打李明……呵!”
他的左邊嘴角勾勒出一個笑容,在宦官的幫助下,換上一身戎裝。
“衣服有些緊……是縮水了麼?”
李世民撐了撐緊繃的肚腩。
宦官立刻道:“老奴這就爲陛下換一身。”
“哈哈,不必費這個心了。”李世民頗爲灑脫地笑笑:
“反正也用不上。”
“呃?”宦官一怔。
這時,一旁的宮女一個個都繃緊了身子。
“陛下……”
原來是皇帝在兩位內侍的攙扶下,來到了太上皇的寢室。
兒子未經通傳擅闖老子的房間,這有點粗魯,但是沒人敢管他,畢竟人家是皇帝。
“你們……先退下吧。”李承幹命令下人,不知爲何聲音有些顫抖,好像十分緊張。
但下人們自然是不敢多待多問的,立刻低著頭,魚貫而出。
其中一名攙扶著李承乾的內侍,在桌案上擺了一壺酒。
李世民的目光短暫地落在那壺酒上,瞳孔一縮,隨即超脫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你們也……退下。”李承幹說得非常無力,好像很疲勞。
兩位內侍什麼也沒有說,悶聲離開。
房間裡只剩下父子二人,李承幹艱難地嚥了口水,視線不敢落在酒壺上,嘴脣微微顫抖:
“父親,請……”
李世民的笑容更盛:
“挺孝順啊,大早上請你中風的老父喝酒。”
李承幹登時臉色鐵青。
他也是昏招迭出,太刻意了。
誰不知道李世民陛下不善飲酒?
“唉……行吧,你是皇帝,你請我,我就喝。反正我這副爛身體,不買個‘一醉’不起,也沒什麼意思了。”
李世民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從抽屜裡翻出兩隻酒杯,笑著說:
“你不來一點?”
李承乾的臉色就像打翻了染缸,青紅皁白上演了個遍。
“我開玩笑的。”李世民笑著搖搖頭,扶著桌案盤腿坐下,自己給自己的杯子裡斟上了酒,另一個杯子空著。
“我自己釀的苦酒,理應我自己喝。”
李承幹嘴脣動了動,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兒。
李世民也不搭理他,自言自語地叨咕了起來,活像酒桌上健談的醉鬼。
“是的,我自己釀的苦酒。在你小時候起,我就對你刻薄,將你視爲傳承江山的工具,層層重壓把你逼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現在我廢了,不中用了,你也算接過江山了。我卻還不識相地擋著你的路,朝臣們還在看我的臉色。”
李承乾的臉色越來越扭曲,呼吸越來越急促,渾身溼透,彷彿掉進了水裡似的。
“而更可惡的是。”李世民輕巧地接著說:
“我這個糟老頭還耍了些小心機,要回了已經給出去的兵權。這不是有些,在你眼裡,給臉不要臉了嗎?”
“絕沒有。”李承幹矢口否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嗓音乾澀得可怕。
“管你怎麼想吧,反正這酒我也不是第一次喝,十七年前,李元吉也請我過一次。”
李世民悠然地握住酒杯,最後嘆了一口氣:
“只可惜,無法親自和李明過過手。想必他也會很遺憾吧?
“承幹,這是我教給你的最後一件事。”
“嗯?”李承幹好像神遊物外被老師抓住了似的,渾身一震。
“戰爭,檢驗的不止是武功,更考驗文治、組織和決斷,是對一個統治者最殘酷、同時也是最好的試煉。”李世民直視嫡長子的雙眼:
“不論你我之間過去有什麼恩怨,你爹我如今是不能繼續陪你走下去了,你好自爲之。”
說著,他便端起杯子。
李承幹彷彿溺水之人,握緊雙拳,簡直要把牙關都咬碎了,突然大吼一聲:
“父親!”
他扶著瘸腿,搖搖晃晃地衝上前,一把打翻了李世民手裡的酒杯。
李世民左邊眉毛一挑,看起來並不錯愕,平靜地問:
“這合乎禮儀麼,承幹?到嘴的美酒,這就不喝了?”
李承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好像剛被人從水裡救了起來一樣。
“父親,是孩兒思慮不周,忘了您不善飲。”
李世民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那麼,我明日即帶兵出京,奔赴前線。你有異議嗎,皇帝?”
李承乾的臉色極爲複雜,脖子青筋凸起,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好像在和哪位看不見的人激烈地爭論著什麼。
過了半晌,他大約是吵累了,脫力地說:
“就依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