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梅雨季節已然過去,但是江南仍舊是陰雨綿綿。
張六兒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天色擦黑之前將貨拉到了福運酒樓後門口,他擦了滿頭的大汗,衝門裡吆喝一聲,這才跳下騾車,繞到車後解開綁貨箱的繩子。
後院裡聞聲出來兩個雜役,都是往日裡熟識的面孔,一個叫王石頭,還有一個叫鮑遠,兩人都是酒樓裡幹了很久的老夥計了。
鮑遠見了張六兒,口中不由埋怨道:“今日怎麼這樣晚?酒樓都要打烊了。”
張六兒陪著笑,呵呵道:“這不是雨下得多,路不好走,還請兩位小哥見諒。”
王石頭憨厚一笑:“先卸貨吧,這天氣,指不定又要下雨了。”
話音剛落,細如牛毛的雨絲便稀稀落落地灑了下來,鮑遠哎喲一聲,轉頭瞪他:“你那烏鴉嘴,壞事兒說啥啥靈,能不能閉嘴?”
王石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嘿嘿一笑,張六兒趕緊招呼著,三人一齊將騾車上的貨物卸了下來,搬進了庫房。
總算趕在雨勢更大之前將貨物全部搬完,三人一時間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張六兒拿起衣角扇了扇風,吐出一口氣,道:“你們劉管事呢?不來點點貨?”
聞言,鮑遠一臉惱恨,埋怨道:“你來得這樣晚,他還會跟這等你?早回去了!”
張六兒有點爲難道:“那這些貨怎麼辦?”
鮑遠一屁股坐下,白眼一翻:“這跟我可沒關係。”
張六兒搓了搓手,向他賠笑道:“鮑小哥,這……你們管事不在,不如你——”
“哎哎哎——”鮑遠往旁邊挪了挪,警惕地道:“你幹嘛?離我遠點兒,這事兒可不歸我管,到時候算錯了怪誰的?”
他說到這裡,又冷笑一聲:“還是他買的貨,誰買的你找誰去,到時候賬若是對不上,豈不要賴上我?”
張六兒一時無措,這貨都送來了,總不能又拉回去吧?正爲難間,卻見後堂內的門簾掀了起來,一個身著竹青色衣袍的青年男子從門內出來,容貌清雋,氣質溫潤,讓人一見便覺得這是個很好脾氣的人。
鮑遠將嘴邊的話嚥下去,面上立刻堆起笑來,向那青年道:“掌櫃的。”
青年正是江寧,鮑遠瞅見他手中的油紙傘,熱絡地道:“掌櫃這是要回去了?”
“嗯,”江寧略略掃了一眼庫房,隨口道:“進了新貨?”
鮑遠笑著回道:“是的,貨行每隔兩日都會購進一批新鮮菜蔬,掌櫃可要看看?”
“新鮮菜蔬?”江寧停下看了看天色,皺著眉道:“都是這個時候送來的?”
鮑遠一愣,張六兒立刻賠著笑接道:“今天是晚了點,往日裡都是早上送到的。”
江寧聽了,不置可否,只是點點頭,道:“是劉管事採買的?”
張六兒搓了搓手,笑著道:“是的是的,我們給福運酒樓供貨,一直都是劉管事在打理,但是劉管事今天先回去了,這個貨沒法交,您看……”
“先回去了?”江寧微微皺眉,略一思索,道:“我來點吧,”又吩咐鮑遠道:“取紙筆來。”
鮑遠應了,進大堂內取來紙筆,江寧已經把貨箱拆開了,他接過紙筆,對張六兒道:“現在開始點吧。”
江寧計數,張六兒三人搬貨的搬貨,稱量的稱量,當場便在院子裡點起貨來,數都點得差不多了,後院外進來一個人,嘴裡嘀嘀咕咕地罵著什麼,正是採買貨物的劉管事,擡頭見了他們這場景,登時大驚失色,幾步緊走過來道:“掌櫃,怎麼是你在點貨?”
江寧聞見他滿身的酒氣,不動聲色地道:“貨剛剛送到,沒有人接手,我恰巧碰上罷了,既然劉管事已經來了,我也就不越俎代庖了。”
他說著,將記了數的那一頁宣紙遞給劉管事,劉管事的臉色總算是好看點了,立刻將紙接了過來,扯出一個笑,道:“哪裡哪裡,我臨時有事出去了一下,還要多謝掌櫃的了。”
江寧看了看微沉的天色,道:“那這裡便交給你了。”
劉管事自然滿口應允,帶著張六兒過去點貨了,江寧又轉向鮑遠與王石頭兩人道:“酒樓打烊之後,你們記得檢查門窗是否落了鎖,然後再離去。”
王石頭憨憨地道:“是,請江管事放心。”
江寧點頭,正準備轉身,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道:“陳管事今日來了酒樓不曾?”
鮑遠沒吱聲,王石頭想了想,回道:“沒有來,陳管事已經有三日不曾來酒樓了。”
“原來如此,”江寧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那你們先忙。”
他說著,在檐下撐開了那柄舊舊的油紙傘,緩步邁入細雨中,出了院門,沿著街道離去了。
張六兒一邊搬貨,一邊伸長了脖子瞅了瞅,這纔回頭道:“什麼時候換了個新的掌櫃?沒見過吶。”
劉管事哼了一聲,低頭開始看江寧記的數,一邊陰陽怪氣地道:“來了一陣子了,也不知道東家派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成日裡躲在後堂不出來,今日怎麼想起來看貨了,”他想到這裡,頓時來了一股火,衝張六兒罵道:“我不在你不會明天再點?那點貨款我還會少了你的?”
張六兒心下嘀咕,你都不知道拖欠多少次貨款了,然而面上還是賠著笑,道:“是是是,實在對不住,我就站了一會,沒想到你們掌櫃出來了。”
劉管事見他這般態度,氣順了點,只是沒好氣地道:“真是個鹹吃蘿蔔淡操心的主兒。”睜隻眼閉隻眼好好混日子不行嗎?
他嘀嘀咕咕地埋怨著,張六兒在一邊賠著笑,劉管事瞄了瞄那張紙,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別點了,這不已經都算出來了?就按這上邊的來吧,過一陣子給你結款。”
張六兒面上的笑登時就散了,他皺著眉道:“劉管事,這個月已經有三次的貨款沒結了,你這……也說不過去吧?”
劉管事眼睛一瞪,道:“張六兒,這麼多年了,我何時賴過你的賬?”
張六兒的臉色有點難看,也不接話,只是從懷裡摸出一張紙來,展開,道:“你看看吧,誰家結款都是月結,只你們福運酒樓不同,我也認了,但是近半年來,這貨款是拖了又拖……”
劉管事見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趕緊道:“行行行,賬房已經回去了,我今天先給你結一半,總該行了吧?”
張六兒欲言又止,陰沉著一張臉,最後還是拿著一半的貨款離開了。
雨絲細細密密地落在油紙傘面,發出輕微的聲響,綿軟如同情人的低喃,江寧慢慢地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往家中走去。
正在院子門口,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呼喊:“江大哥!”
江寧回頭,見李躍小跑著從河邊過來,衝他露出一個笑來:“正準備去你家呢,沒想到在這裡碰上了。”
江寧打量著他潮溼的衣裳,推開院門道:“先進去吧。”
等兩人進了屋子,李躍略帶驚訝地道:“江大哥,這牆壁已經被雨淋溼,都快長青苔了,怎麼不重新粉刷粉刷?”
江寧將傘放在檐下,轉過頭看了看進門那堵牆,因爲近日來雨下得太多了,到處都很潮溼,牆面上灰白色的牆灰刷得並不均勻,看得出刷牆的人手藝不算好,牆壁上有著被雨水浸溼的痕跡,大塊大塊的,整面牆像是打了補丁一般。
江寧撣了撣袍角的水珠,漫不經心地回答:“近日事情多,忙得很,忘記這事了。”
李躍這才啊了一聲,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傻笑道:“我都忘了,江大哥最近入了沈氏商行做掌櫃呢。”
他說到這裡,自告奮勇道:“江大哥,我這幾日不忙,我給你刷吧?”
江寧微微一笑,婉言拒絕:“不必了,說起來,你今日怎麼過來了?”
李躍這纔想起正事,道:“你叮囑我打聽曾記的事情,我打聽到了一點。”
江寧倒了一碗清水,推給他,口中道:“說說看。”
李躍正好渴了,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拿袖子抹了一把,壓低聲音道:“曾和安不是與漕運司大人有點關係麼?正好還有一件事情,運河近幾個月來不是已經封了麼?漕運所貼了告示,半年內不允許商船行駛。”
江寧飛快地擡眼:“曾記出船了?”
李躍點點頭,聲音裡有點壓抑不住的小激動:“就是前日夜裡,我回去時路過東部碼頭,正巧見到曾記茶行的夥計正在碼頭整理貨箱,我在旁邊蹲了一會,大概夜裡子時,船便開走了。”
江寧問道:“船是往南還是往北?”
“往北。”李躍回答後,又喝了一大口水,問江寧道:“有韓大哥的消息了麼?”
江寧抿了抿脣,道:“沈三少爺託人幫忙去尋了,約莫還在途中,暫時沒有消息。”
李躍見他神色有點低落,便識趣地轉開話題道:“那餘年糧鋪還開嗎?”
江寧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聽了這話,忽然發出一聲輕笑來:“開,怎麼不開?說到這裡,還要麻煩你一件小事。”
李躍立刻拍胸脯,利落地道:“江大哥有事儘管說,不必客氣。”
江寧想了想,道:“明日你幫我去一趟工匠坊,請人將餘年糧鋪的匾額拆下來。”
“啊?”李躍一怔,詫異道:“糧鋪不是還要開嗎?”
江寧微微勾脣,輕飄飄地笑了一下:“當然要開了,只不過開得不是糧鋪。”
聽聞此言,李躍更加一頭霧水了,江寧繼續道:“你請人將匾額拆卸下來,另改成餘年茶行,改好之後,再掛上去吧。”
李躍表情吃驚道:“要開茶行?可是……”
江寧不再多做解釋,只是道:“這件事就麻煩你了,工錢到時候我會去跟工匠坊掌櫃結的。”
李躍見他這樣,便知道他心中另有打算,也不再多問了,道:“你放心,這件事我會辦妥的。”
江寧道過謝之後,躊躇了一會,又道:“那麼曾記茶行那裡,若是有什麼情況,還要勞煩你多多看顧了。”
聞言,李躍望著他,神色認真道:“江大哥太客氣了,當初我孃親病危,若不是江大哥借銀錢給我,只怕如今我孃親已經不在了,大恩大德,豈是打聽消息這種小事能夠報答得了的?江大哥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便是,我李躍雖然沒有什麼本事,但就算是赴湯蹈火,我也一定會爲你辦到的。”
天色終於黑了下來,如同拉下了一張巨大的幕布,江寧站在門口望著李躍漸漸遠去的背影,面上浮現深思之色。
遠處傳來鴉叫,一聲聲,顯得無比悽清,江寧回屋的時候,無意中掃見門前廊下掛著的那盞舊舊的燈籠,忽然想起,曾經他拎著這盞小小的燈籠,與韓致遠一同走過無數次寒夜,而如今燈籠上已經落滿了塵埃,掛著的蛛絲,在晚風中微微搖曳。
才只有短短一個月零三天而已,江寧猛然驚覺,直至如今,原來也只有他一個人覺得這時間過得太漫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