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但是在江寧看來,實在是太難熬了,獨自一人吃著飯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不知在哪裡看到的一句話,兩個人一起,才叫吃飯,一個人吃,那叫吃飼料。
想到這裡,嘴裡的飯菜味同嚼蠟,他面無表情,動作木然地咀嚼著,彷彿真的是在吃飼料一般。
其實在得知自己的性向之前,江寧早就已經做好了一個人過的準備,在他看來,一個人要在這麼短的一生,於茫茫人海之中,在對的時間裡,遇見一個與自己契合的愛人,並且順利與他度過餘生,這絕對是幸運值爆棚的人才能做到,然而江寧一直覺得自己的運氣不怎麼樣,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對未來的伴侶不報任何期望,那麼小概率的事件,他甚至都懶得去盤算。
直到遇見了韓致遠,江寧忽然意識到,原來從前的自己並不是不幸運的,也許運氣都被積攢了起來,只是爲了遇見這一個人罷了,僅此而已。
第三日,開堂的日子,江寧早早便到了官府外候著,過了一會,張公便與趙訟師一同過來,守門的衙差仍舊是那一個,見了他們,便隨口問道:“犯人家屬?”
也不等江寧幾人回答,便擺手示意他們進去。
繞過影壁,公堂便映入眼簾,堂上有兩方公案,衙差們整齊列於兩側,神情肅穆,目不斜視地等候著。
江寧三人等了約莫十來分鐘,大門口影壁之後,又走出一行人來,最顯眼的還是曾子明,儘管這回他走在最後,但是他龐大的體型卻讓江寧一眼便看到了。
走在曾子明前邊的一個是中年男人,身形清瘦,目光冷漠,看上去十分寡言,緊接著中間的那一位卻與他剛剛相反,是一個圓乎乎的男人,一張圓臉逢人便笑,看上去樂呵呵的,彌勒佛似的。
江寧聽到趙訟師低呼一聲:“竟然是他?!?
江寧轉頭道:“有何不妥?”
趙訟師低哼一聲,解釋道:“中間那位就是曾記請來的訟師了,姓錢,人稱錢要命,最善搬弄是非,顛倒黑白,捏詞辨飾,漁人之利,說得就是他了。”
江寧心中頓時一緊:“很棘手?”
趙訟師略微猶豫之後,才道:“此人無所不用其極……”
江寧立刻明白他未完的話,抿了抿脣,才道:“趙訟師不必憂慮,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他嘴上這話聽著像是在安慰趙訟師,實際上卻是在說給自己聽,彷彿拼命想讓他那顆被揪緊了的心臟緩解下來。
趙訟師看了看他蒼白的表情,有點擔憂,反過來安慰他,道:“眼下案情未定,有所轉機也未可知?!?
江寧強笑一聲,點了點頭。
直到日頭升到頭頂,知府大人才姍姍來遲,他身後跟著一名文吏,兩人坐定之後,驚堂木一拍:“升堂!”
文吏開口:“帶人犯?!?
衆衙差唱罷堂威,不遠處傳來鐵鏈噹啷的聲音,江寧的一顆心頓時被什麼抓緊了似的,他拼命捏緊了拳頭,過了片刻,纔敢轉頭看去。
韓致遠雖然手腳上都帶著鐐銬,但是精神卻十分好,也不見得多狼狽,步伐穩健,一如從前,氣勢淡定,彷彿他走的不是公堂,而是他們家那個小後院子,他見江寧看過去,雙眸頓時亮了起來,熠熠生輝,然後便笑了起來,狹長的眸子微彎,眼角翹起,眼神像是盛了溫柔的水一般。
江寧也彎起嘴角,露出一個笑來,眼神交匯間,他一直被揪緊了的心,此時卻忽然就平靜了下來。
堂上文吏大聲宣讀著案件的事發與經過,只不過是被潤色過後的版本罷了,匕首是韓致遠的,衝突也是他們挑起的,推人的也是他們,曾子明與曾元化不過是路過罷了。
大腹便便的知府雙目微闔,聽完之後,便衝文吏擺了擺手,文吏點頭,大聲質問道:“犯人韓致遠,你可認罪?!”
韓致遠輕笑一聲,頭也不擡:“不認。”
知府頓時睜開雙眼,文吏見狀,立刻一拍桌子,厲聲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江寧忽然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草民有話要說。”
文吏轉頭看他,皺眉:“你是何人?”
江寧不卑不亢地回道:“草民江寧,是韓致遠的義弟。”他又重複了一遍:“草民當日也在現場,草民有話要說。”
文吏回頭看了看知府,下巴微微揚起:“你有什麼話,且說來聽聽?!?
江寧拱了拱手,道:“當日發生的事情,與大人案卷上的有所出入,當日卻是曾元化與曾子明一同來到布行門口,言語挑釁,尤其是曾子明,當街破口大罵半刻鐘時間,當時引來了許多路人及附近店鋪的掌櫃們圍觀,然後曾元化舉刀向草民刺來,我兄長一時情急,便將他踹了出去,曾元化爬起來之後,再次舉刀向草民撲過來,兄長無奈之下,只得將他的雙手製住,但是曾元化仍舊不死心,妄圖掙脫,草民上前奪刀,被劃傷了手掌?!?
他說著,將手心亮了出來,傷口沒有包紮,一道深深的傷痕從虎口處一直劃到手腕處,皮肉翻卷著,露出深紅的嫩肉來,可見當時力道極猛。
韓致遠微微皺著眉,那公堂上的知府大人覷著眼睛,瞄了一眼,慢慢地嗯了一聲:“你繼續說?!?
“是,”江寧不緊不慢地道:“後來曾元化用力過大,確實掙脫了,因他手中握著刀,我兄長便將他調轉個方向推了出去,不防正撞著了後面的曾子明,因曾元化是揹著我們的,並沒有看清楚曾子明究竟是如何動作,隨後曾元化便朝左側撲了過去,倒在地上,匕首誤刺自己而死?!?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拱手施禮道:“當時有許多街坊鄰居都看見得清楚,此事並不是由我們挑起,曾元化也不是因我們而死的,望大人明鑑?!?
知府唔了一聲,沒什麼表情,又轉向曾子明一行人道:“你們可有話說?”
曾子明正欲開口回話,卻又不知道爲什麼,硬生生忍住了,閉口不言,那位清瘦的中年人朝錢要命示意一眼,錢要命便笑嘻嘻地上前一步道:“大人,草民有異議。”
知府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你說?!?
錢要命奸猾一笑,向江寧問道:“當時天色如何?”
江寧微微抿脣:“時值傍晚?!?
錢要命挑了挑眉:“既然是傍晚,天色必然昏暗,那些街坊鄰居與你們相距多遠?”
江寧還未回答,趙訟師卻開口道:“錢訟師,如今已是夏季了,當天傍晚並沒有下雨,天邊還有餘霞,不知錢訟師可還記得?”
聞言,錢要命笑了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那你們可有證據,證明匕首是曾元化帶來的,事情是曾子明挑起的呢?僅憑你的一面之詞?”
這分明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江寧明明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當時是有許多街坊鄰居看見的,趙訟師冷哼一聲,取出證詞來,道:“我這裡有兩份證詞,皆是當時目擊了現場的布行掌櫃,與雜貨行掌櫃親筆所寫,簽了字的,清清楚楚,錢訟師可要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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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訟師狡辯道:“證詞也可以作僞,當時只有你們兩人並一個夥計在場,另一方是曾子明與曾元化,即便匕首真的是如你們所說,由曾元化拿出來的,那你們如何證明不是你們奪過了他的匕首,再刺中他的呢?畢竟,江公子手上,可還有匕首劃傷的痕跡,這便是證據。“
江寧意識到錢要命一直想要將案件往他們身上拉,他自己並不提出證據,只是嘴皮子一翻,胡亂往他們身上潑髒水,他們若是想洗乾淨,便要想辦法,找證據,來一一辯駁過去,如此下來,他們一方就會陷入被動,疲於奔命了。
想到這裡,江寧忽然開口道:“不知錢訟師平日裡慣用左手,還是慣用右手?”
錢要命正洋洋得意間,聽此一問,不由一愣,道:“我一向用右手,有何指教?”
江寧微微一笑:“請錢訟師做出一個握著匕首往前刺的動作?!?
錢要命聽了,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照做了,比劃了一下,面色頓時一變。
江寧卻又道:“若是摔倒時,匕首不小心對著自己,應該是如何動作?請錢訟師示範一下。”
錢要命神色有點難看,人若是握著匕首平刺,傷口必然直的,或者偏下,而當人摔倒時,匕首若是對著自己,刺出來的傷口必然是往上的!
他怔了片刻之後,忽然想到了什麼,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這曾元化的傷口有問題?”
江寧頷首:“請仵作一驗便知?!?
錢要命嘿嘿一笑:“有一件事你怕是不知道,曾元化的屍身已然入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