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江寧一進福運酒樓,便見著幾名夥計照例聚在一起閒磕牙,他們擡頭見了江寧進來,立刻閉緊了嘴,忙作鳥獸散,手腳伶俐無比。
江寧掃了他們一眼,溫聲開口道:“都別急著走,在這站一會,我有事情與大家說。”
衆夥計頓時面面相覷,你瞧我,我瞧你,跑了的退回來,沒跑的收了腳步,一羣人擠擠挨挨的,好似一羣小雞雛兒一般慢慢挪了過來,在江寧跟前站定,江寧向一旁看熱鬧的王賬房和丁餘道:“你們也都過來。”
這時,夥計中有人壯著膽子道:“掌櫃的,叫我們有什麼事嗎?”
江寧微微一笑,順口點了那個夥計的名:“你去後廚,將其餘人都叫過來。”
那夥計聽了這話,只得疑惑地去了,過了一會,回來時,身後果然跟著後廚的四個人,兩個廚師傅,以及做雜役的鮑遠和管庫房的王石頭。
江寧看了看,隨口問道:“劉管事呢?”
叫人的夥計一縮脖子,低著頭回道:“劉管事說他心口疼,來不了了。”
江寧笑了笑,點點頭,道:“說的也是,劉管事如今年紀大了,免不了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你們日後若是遇到庫房那裡有什麼事情,不必麻煩他了,直接問石頭便好。”
衆人面面相覷,皆是應了,江寧又將他們看了一遍,忽然又問道:“除了心口疼的劉管事,酒樓的人眼下都齊了?”
大堂裡一時靜默,過了片刻,丁餘才小聲提醒道:“掌櫃,缺了一個,陳管事還沒有來。”
江寧微微一笑:“原來他也心口疼?”
衆人眼觀鼻鼻觀心,個個都不吭聲了,江寧也不在意,繼續道:“我來福運酒樓已經一月有餘,在這一個多月中,也沒見著那位神出鬼沒的陳管事一面,也算是一件憾事,不過按照沈氏商行的規矩,私自曠工七日者,契本可以作廢,所以,這位陳管事,從今日起便不再是酒樓的人了。”
他語氣雖然還是溫溫和和的,像是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然而其中的意思卻讓人沒有置喙的餘地。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衆人對江寧也算是有了充分的瞭解,這位新掌櫃的手腕和他的脾氣幾乎一模一樣,看似很好商量,實際上丁是丁,卯是卯,他的和風細雨,更甚於雷厲風行,今天看新掌櫃這架勢,一定是要整頓酒樓了。
同衆人想的一樣,江寧今天就是要打算好好清理酒樓一番,他來這裡一月有餘,一開始的不動聲色,不過是爲了摸一摸酒樓衆人的底罷了,如今都探摸清楚了,自然到了動手的時候。
江寧語氣溫和地道:“你們不必緊張,我今日叫大家過來,不過是立幾個規矩罷了,俗話說的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想來各位也都知道,我們在酒樓做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酒樓一直經營不善,那便只能掏空底子,剋扣自己人了,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衆人自然沒敢有什麼意見,皆是點頭應是,江寧繼續道:“我立的規矩也不多,只有簡單的三條,大家聽好了,若是有什麼意見,稍後可以再與我提出來,第一,不許怠慢客人,不管你們手上在做什麼,只要有客人進出酒樓的大門,必然要有一個人去迎送,這一條,可聽明白了?”
見衆人都應了,江寧又道:“第二條,不許與客人爭執,哪怕是客人不講道理,他能罵你,你卻不能罵回去。”
聽到這裡,章安就忍不住了,低聲道:“不能罵回去,若是遇上胡攪蠻纏的客人,又應該如何處理?”
江寧應聲看向他,也沒生氣,只是道:“試想一下,在你沒有錯處的情況下,客人無理地罵了你一句,此人想來也不是個心胸寬廣之輩,你再罵回去,接下來會是如何場面?”
章安一噎,悻悻然閉了嘴,接下來?以他過往的經驗,好一點的,爆發一場罵戰,你來我往罵了半日之後,酒樓裡的客人早就跑光了,壞一點的,雙方互不相讓,脣槍舌劍,大打出手,酒樓一天的生意就泡湯了,自己這一個月也算是白乾了……
江寧繼續道:“又試想一下,你出了錯,客人罵你,你再罵回去,到最後到底是誰佔理?解決了客人的問題,想來只要他不是個失心瘋,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爲難與你,但若是他還要胡攪蠻纏,你也不能像個軟柿子,任人搓圓捏扁。”
“第三條,不許與酒樓的自己人發生爭執,”江寧神情嚴肅地道:“這一條,我之前是如何處理的,想來大家都看在眼裡了,日後若是再犯,懲罰只會比上一次更勝十倍,你們可都要記住了。”
衆人都點了頭,諾諾應聲,江寧微微一笑,道:“對於我這三天規矩,各位還有什麼別的意見嗎?”
大堂內鴉雀無聲,見衆人都零零散散地搖頭,江寧遂滿意道:“既然沒有什麼問題,那你們都去忙吧。”
衆人趕緊應了,各自散去。
江寧忽然開口叫住人羣最後的兩人,道:“李師傅,甘師傅,請二位留步,我有事與你們相商。”
李、甘兩位師傅都面面相覷,最後還是跟著江寧去到隔壁房間,江寧示意道:“二位坐。”
甘師傅坐下來,有點不安地道:“掌櫃這是……”
江寧笑了笑:“甘師傅不必緊張,我只是有些事想問一問罷了。”
甘師傅這才放下心來,點點頭,江寧道:“我想問問二位,如今酒樓可有什麼獨家菜式?”
甘師傅想了想,遲疑道:“招牌菜是有,不過……”
李師傅哼笑一聲:“還是別說出來丟人現眼了,那些菜式,早被別的酒樓翻過來覆過去炒了八百回了。”
聞言,甘師傅吶吶不語,李師傅說完,又對江寧道:“我來酒樓已有四年之久,從前福運酒樓還是很有些名氣的,獨家菜式神仙鴨,魚頭湯,松鼠鱖魚,引來衆多客人,然而好景不長,短短一年時間,菜式的方子便流了出去,如今再提什麼獨家不獨家,簡直是笑話。”
甘師傅小聲向江寧道:“那些菜式都是李師傅做的……”
李師傅冷笑一聲,道:“若不是當年我欠了老東家一個人情,早不在這裡幹了。”
聽了這話,江寧若有所思,爾後才道:“如果我們現在想要做出新的菜式呢?”
甘師傅一怔:“新的菜式?”
江寧點頭:“不錯,若是想要吸引客人來的話,酒樓最好還是要有自己的獨門菜式,才能將名聲打出去。”
李師傅沉默許久,半天不吭聲,江寧笑著對他們道:“兩位師傅浸淫廚藝這麼多年,都是酒樓的頂樑柱,想來應該能拿主意的。”
李師傅又想了一會,這才悶聲道:“你容我想一想吧。”
“這個自然,”江寧微微一笑:“如今三少爺將酒樓交給我,我自然是想將酒樓打理好的,然而酒樓還是以菜色爲主,只要菜式好,不怕沒有客人來,所以還要請二位師傅多多費心了。”
他態度謙虛,說話又誠懇,很容易引起人的好感,甘師傅立刻點頭道:“是是,請掌櫃的放心。”
李師傅面上若有所思,過了一會,纔對江寧道:“這事我知曉了,只要你別讓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來後廚瞎攪和,我們就謝天謝地了。”
江寧說這個自然,然後三人又就新菜式討論了半日,兩位師傅這才離開。
到了傍晚,江寧從屋裡出來,外面的天色已經擦黑了,丁餘正在櫃檯後擦酒罈子,見了江寧,招呼道:“掌櫃,回去了啊?”
江寧點點頭,照例吩咐道:“打烊之後,記得檢查門窗。”
丁餘忙應下了,江寧這才離開酒樓,慢慢地順著街道往城北走去。
走了半個多小時,熟悉的院子近在眼前,江寧開了鎖,眼睛一瞟,見著門縫裡夾著一封信,露出了小小的一角,他推門進去,那信封便落到了地上,發出一聲輕響,江寧彎腰拾起來,小院靜悄悄的,只有麻雀在樹上聒噪地叫嚷著,嘰嘰喳喳個沒完,給這死氣沉沉的院子增加了一點生氣。
江寧推開屋門,吱呀老舊的門軸聲發出一聲慘嚎,打破了滿屋的沉寂,而後又歸於沉寂,他看著昏暗的屋子,正面牆上有一大團被水浸染過的痕跡,泛著淺淺的青苔,像一隻盤踞著的怪物,向他張大了口。
江寧望著那牆,沉默半響,走到窗前去,將窗推開,然後拆開那封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看完之後,他思索了片刻,將那信紙依舊疊了起來,用鎮紙壓住,從旁邊拿過一張宣紙,開始在紙上寫寫畫畫起來……
第二日一早,江寧正在酒樓賬房間看賬,沒看多久,便聽見賬房間的門被人砸得哐哐響,可見來人的怒火,幾乎隔著門板就要燒到他身上來了。
他來酒樓一個多月了,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砸他的門,江寧合上賬冊,頗感意外地聽了一會,那砸門聲停了下來,估計是砸得手疼了,中場休息。
江寧這才慢悠悠地站了起來,過去開門,門外是個怒氣衝衝的陌生中年男人,一張馬臉,一雙倒三角的眼,八字鬍子,個子稍矮,目測只有江寧的肩膀高,他半仰著頭,滿面怒容地瞪過來,江寧往他身後掃了一眼,幾個好事的夥計立馬縮回了頭,擦桌子的擦桌子,掃地的掃地,裝得一本正經。
江寧好笑道:“都留神點,打掃乾淨了,我雖然不愛罰人月錢,但是蒼蠅腿也是肉,酒樓若是有別的進賬,也不失爲美事一樁,你們說是不是?”
衆夥計聽了,手上打掃的動作愈發賣力了,生怕被這位掌櫃盯上。
那中年男人見自己被無視得徹底,不由怒道:“你就是新來的掌櫃?”
江寧嗯了一聲,這才微微低頭看他:“我是,你是哪位?”
中年男人本就是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這回聽了他這話,差點兒被噎個半死,他怒不可遏地瞪著一雙三角眼,罵道:“我是哪位?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我是這間酒樓的管事!”
江寧抱著肩,靠在門框上,輕描淡寫地道:“抱歉,我來了酒樓一個多月,不記得見過你,你是哪位管事?”
這態度完全是沒把他放在眼裡,中年男人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怒道:“你又是哪個旮旯裡面冒出來的?我在酒樓這麼多年,也沒見過你!”
江寧懶得跟他吵,只是默不作聲地從上到下將他打量了一會,只看得中年男人渾身都不自在,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彷彿是動物遇上了天敵一般。
江寧皺著眉,索性道:“我聽說過你,陳金,從前的陳管事,不過從昨日起,就不是了。”
陳金跳腳罵道:“當年我可是大少爺請來的!你一個黃毛小兒,憑什麼解僱我?”
江寧笑了一聲,道:“先不說沈氏商行的規矩,陳管事,我來問你,御昭二十一年二月連同七月八月,這三個月的入賬,你可清楚?”
陳金聽得這話,一頭霧水:“什麼清楚不清楚?”片刻後,他反應過來,表情急怒,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懷疑我昧了酒樓的銀錢?”
江寧不答,只是慢慢地道:“你再想想清楚,此後從御昭二十二年正月開始,每隔一個月,酒樓都會多出一筆含糊不清的賬,因爲沒有掌櫃,所有的賬只經了你與王賬房的手,此事你當真不知道?”
隨著他說的話,陳金的面色漸漸變了,盯著江寧,表情跟見了鬼似的,忽然想到了什麼,立刻轉頭去看門口的櫃檯,然而只能看見王賬房在賬本堆裡奮筆疾書的背影。
江寧輕笑:“王賬房這些日子做賬很仔細,他是做了幾十年的老賬房了,你若是還有不明白的,儘可以向他討教一二。”
陳管事的臉霎時灰白灰白的,跟他身旁的牆壁一個樣兒了,嘴上仍舊在死撐:“那麼多賬,又過了這麼久,誰還記得清楚?”
江寧呵的一聲,輕描淡寫道:“陳管事,人的腦子會不好使,但是賬本可不會說謊的,難道當年你記賬的時候,也沒有記清楚嗎?”
他說到這裡,微微直起身來,正色道:“既然如此,陳管事可知道,按照大澤律例,編造虛假賬冊,可是要見官,下大牢的,這一點,陳管事在酒樓做了這麼多年,不會不清楚罷?”
陳管事臉色一白,神色慌亂,退了一步,八字鬍子抖個不停,口中語無倫次地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當年的賬……當年的賬並不是我做的,我全不知情——”
江寧好整以暇:“上面可都是有陳管事的親筆簽字的,白字黑字,清清楚楚,怎麼會不知情?難道是有人假冒陳管事的筆跡?”
“我、我今日還有別的事,懶得與你糾纏不休。”陳管事一邊說著,一邊就急急地往外走。
江寧也不阻攔他,只是抱著雙臂,看著他腳步慌亂,匆忙離去了。
那些賬雖然是他與王賬房兩人做的,但是,以他們的膽子,又怎麼敢一口吞下酒樓半年的盈利呢?
江寧在門口站了一會,正要回賬房間,忽然見章安同丁餘在前面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丁餘皺眉,搖了搖頭,章安見了,立刻道:“你這不是讓我去找捱罵嗎?要不然,這酒,你送上去得了。”
丁餘辯解道:“我們賣的酒一直都是這個樣兒,怎麼換?”
章安眉毛一豎,眼看著就要發脾氣,但是硬生生按捺下來了,粗聲粗氣地道:“不行,這酒我不能送上去,你看著辦吧,憑什麼得罪人的事要我去做?”
兩人正僵持著,忽然聽見江寧出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丁餘一縮脖子,章安閉嘴,兩人頓時都不說話了,江寧微笑:“說說,怎麼回事?”
章安以眼神示意丁餘,丁餘眼見著江寧也看過來,只好壓低聲音道:“庚寅號桌的客人,點了一壺西市腔。”
“沒有這酒了?”
丁餘立刻搖頭:“酒是有……就是……“
章安看不慣他這吞吞吐吐的樣子,索性自己接了口,道:“這酒不能送上去。”
江寧詫異:“這是爲什麼?”
章安回道:“西市腔是我們這最貴的酒水了,客人說了,不能瞎糊弄他,否則要我們好看。”
江寧立刻掃了一眼丁餘身後的大酒罈子,問道:“我們酒樓的酒有問題?”
這回丁餘老老實實地點頭,道:“是,是有問題,這酒送來酒樓的時候,就都是摻了水的,這要是送上去,只怕……”
江寧微微皺眉:“爲什麼要買摻了水的酒?”
丁餘壓低聲音道:“酒同菜蔬一樣,都是由劉管事採買的,這酒本來就有問題,摻了水,放不了幾天就會發酸,所以我們酒樓的酒,每隔幾日就要買一次,都有小一年了。”
江寧沉默片刻,吩咐丁餘道:“先把這事解決了再說,你立刻從王賬房那裡支錢,去外面買酒回來,速度要快。”
轉而又對章安道:“你去客人那裡,將時間拖一拖,務必等丁餘把酒買回來再說。”
兩人都應聲,趕緊分頭忙活去了。
江寧想了想,將那個西市腔的酒罈子揭開來,從裡面舀了一勺酒水,取了一個小碗,嚐了嚐,眉頭便皺了起來,酒水寡淡無比,基本上只有一點酒味兒在裡面,根本不能算是酒。
緊接著,他將所有的酒都嚐了個遍,這才發現,西市腔的味道還是最濃的,其餘的,恐怕都是一份酒裡面兌了七八份水,這種酒,竟然也能拿來賣,還一賣就是一年多,客人又不是智障,怎麼可能會再次光顧?
江寧放下碗,沉思片刻,丁餘已經買了酒回來了,滿頭大汗地對他道:“掌、掌櫃,買回來了,正宗的西市腔。”
江寧應了一聲,吩咐道:“稱量出來,讓章安給客人送過去。”
章安送了酒回來之後,說客人覺得很滿意,並沒有多說什麼。
江寧想了想,對章安道:“你去告知其他跑堂夥計,從今日起,若是有客人點酒,只管說,酒樓這幾日清理酒窖,暫時不供應酒水了,過一陣子再說。”
章安應聲去了,江寧又對丁餘道:“劉管事從前是在哪裡買的酒?”
丁餘回道:“是城北的一家酒坊,他們家的酒水價格極其低廉,但是質量……”
江寧點頭表示明白了,又問道:“你賣酒多久了?”
丁餘嘿嘿一笑,答道:“我家裡從前便是做酒坊的,後來酒坊關了,這纔出來做工,別的不敢說,賣酒我少說也賣了十年了。”
江寧笑道:“既然如此,你下午同我出去一趟。”
等到了下午,江寧便帶了丁餘往城北去了,兩人在市集轉了幾圈,轉進了一個巷子,剛走沒幾步,便聞到一股子淺淡的酒香氣傳來,再往裡面走,那酒香立刻濃烈起來,彷彿這個巷子裡所有的空氣都染上了酒香氣。
丁餘看著巷子兩旁的店鋪,有點興奮地道:“我們家從前的酒坊也是在這裡,只不過後來被拆掉了。”
江寧笑道:“你知道這裡哪一家的酒做得最好嗎?”
丁餘嘿嘿笑了,半點不客氣地道:“自然是我們家的。”
他想了想,又嘆了一口氣道:“酒坊早沒了,說這些也沒用,現在的酒坊,大概是趙記酒坊和柳翁酒坊的酒最好了。”
江寧點點頭:“那便去這兩個酒坊看看。”
丁餘往前面指了指,道:“就在前面,兩個酒坊斜對著,很好找。”
兩人走了幾步,果然見到了一個趙記酒坊,酒旗招展,門口有個漢子正在卸車,見了有人停在酒坊門口,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過來問道:“兩位可是要買酒?”
江寧點頭,問道:“可以看一看嗎?”
漢子熱忱道:“自然,二位請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