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之所以會這樣判斷,是因爲在這兩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兩點不妥之處,其一,說話的口音很奇怪,江寧曾經(jīng)聽過會夷族語言的商人說過話,夷族人說話總是喜歡捲舌頭,非常好認,另外,這兩個人非常沉默寡言,甚至不知道貨幣的單位,能不說話儘量不開口,再者,白虎皮在沙河城市集內(nèi),一直都是有價無市的,怎麼可能二十兩賣出四五張?
其二,便是他們賣的這些皮毛了,江寧在沙河城呆了這麼長一段時間,邊關所產(chǎn)皮毛的地方一共分爲兩個,關內(nèi)與關外,據(jù)江寧所知,關內(nèi)並沒有白虎,只有靠近雪山的地方有,然而那裡距離夷族聚居之地非常近,此時正是夷族與大澤正水火不容的關頭,怎麼可能會有人冒著如此大的風險,過去獵殺一頭白虎?
等店鋪夥計將那兩個大漢綁得嚴嚴實實之後,高個的漢子便迷糊著悠悠醒轉(zhuǎn),發(fā)現(xiàn)眼前的處境,頓時大吃一驚,立刻大力地掙動起來,嘴裡開始罵些夷語,又急又快,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瞪視著江寧,狼一般,彷彿恨不得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
江寧反正聽不懂,全當他放屁了,對夥計道:“去看看,史將軍來了沒有?!?
那夥計應聲去了,剛走到門邊,門便被推開,冷風夾雜著雨水撲了進來,史高岑一身戎甲,出現(xiàn)在門外,他看了看屋內(nèi)的情況,問江寧道:“江老弟,就是這兩個了?”
江寧點點頭:“不錯。”
史高岑嘿嘿一笑,聽那夷族漢子還在兀自罵個不休,立刻上前一記窩心腳,將他踹了個仰倒,口中罵道:“狗夷賊!纔多久不見,你們竟然還會來這一套了,等著,本將定然好好招待你們,”他說著,衝身後的兵士一招手:“帶走!”
幾名兵士應聲一擁而上,將那兩個漢子拖走了,史高岑轉(zhuǎn)身對江寧道:“今日還要多謝江老弟了,若不是你機警,等他們潛入城中,後果只怕是不堪設想?!?
江寧笑著擺手:“我也是碰巧罷了,將軍客氣?!?
史高岑哈哈大笑,道:“我今日還有事情要忙,等改日,一定做東,請你與韓老弟一同喝酒!”
“一言爲定?!?
兩人又寒暄幾句,史高岑便告辭離去了,江寧站在門口,望著不遠處烏雲(yún)沉沉,壓城欲摧,風雨欲來。
又過了幾日,全城忽然戒嚴起來,出入城門的時候,審查越發(fā)嚴苛,一時間人心惶惶,都在猜測,戰(zhàn)事或許將近了。
這一日,江寧在貨行中看賬,門外傳來一陣穩(wěn)健的腳步聲,然後進來一個人,也不作聲,在櫃檯前站了半天,江寧頭也不擡地道:“今天怎麼出營了?”
韓致遠的聲音傳來,道:“營中有事,我被派來沙河城一趟?!?
江寧寫上最後一筆,吹了吹墨汁,這才擡起頭來,望著韓致遠,笑了一下:“怎麼這樣看著我?”
韓致遠目光深邃,伸出手來,輕輕擦了一下江寧的臉,頓了一會,壓低聲音道:“你得離開這裡了?!?
江寧抿了抿脣,擱下筆,將賬冊收好,問道:“果然有戰(zhàn)事了?”
韓致遠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微微撇開眼,道:“過幾日,運河估計就會被冰封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江寧沉默不語,氣氛一時間有點凝滯而壓抑,兩人互相靜默著對視,韓致遠忽然伸手拉起他,將他帶到了後院,隨手推了一個門進去,剛關上便狠狠地吻上了江寧的脣。
呼吸相聞,脣齒交纏,良久,韓致遠才低聲道:“你回去?!?
江寧不語,仰頭望著灰暗的房樑,韓致遠繼續(xù)道:“你明天就去租船,回越州去,再過兩天,沙河城就要戒嚴,不允許出入了。”
他聲音帶了點沙?。骸敖瓕?,你在這裡我不放心?!?
半晌,江寧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上面還沾著未乾的雨水,觸手冰涼,韓致遠緊緊地擁住他,力道之大,彷彿是想將他整個人融入體內(nèi)一般,過了一會,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會回去的,江寧,你等著我?!?
薄雨如霧,夾雜著細碎的雪粒子,將整座沙河城籠罩起來,沉沉烏雲(yún),風吹不散,連空氣中都是一觸即發(fā)的緊繃感覺。
九月底,一艘大船從沙河城出發(fā),順著河流一路南下,江寧站在船頭,向著北方久久眺望……
越是往南,溫度開始漸漸回升,因爲是順風順水,船隻行駛的速度比來時要快上許多,不出兩個月,便達到了越州,此時正值十一月,越州小雪,天寒地凍。
餘年茶行,常修之正坐在櫃檯後面記賬,李躍和張公坐在旁邊,烤火喝茶,一邊閒聊著,正在這時,門口的簾子忽然被人掀起,一抹白色的身影走進來,寒風霎時涌入,夾雜著細碎的雪花飄落進來。
李躍忙站起身,迎上去道:“客官裡面——。”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哽在了喉頭,表情震驚:“掌、掌櫃?”
江寧微微一笑,取下斗篷,道:“近來可好?”
他又看向張公,過去拱手施禮道:“張公,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張公乍驚乍喜,忙讓他坐下,撫著鬍子道:“好,好,我們方纔還在說起你,眼看就是年關,還以爲你今年不回來了?!?
江寧聽了這話便笑了,道:“我不在的這些時日,有勞張公照看茶行了。”
張公擺擺手,嫌棄道:“怎麼出去一趟,回來竟與我生分了許多?這又不是什麼大事。”
江寧立刻從善如流地告了罪,兩人又寒暄幾句,常修之從櫃檯後面出來,向江寧行了禮,江寧有點詫異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幾個月不見,你長高了許多?!?
常修之一貫沉靜的面上出現(xiàn)了些許赧色,正欲開口,李躍便嘻嘻地取笑他:“可不是,他近來吃得可多了。”
常修之的臉頓時拉長了,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回櫃檯後面繼續(xù)寫賬了,江寧有點忍俊不禁:“好好的,你招惹他做什麼?他如今正是長個子的年紀,飯量大一點也是正常的?!?
李躍嘿嘿一笑,撓了撓鼻尖,不說話了。
江寧問他道:“我不在的時候,茶行如何?”
李躍忙答道:“生意尚可,今年一共賣了三批茶葉,兩批送到錦州王記茶行去了,還有一批賣去了上京,其餘在越州也零散賣了許多?!?
“上京?”江寧有點詫異。
李躍笑道:“這還要多虧了張公。”
張公擺了擺手,一面煮茶,一面道:“我也沒有出什麼力氣,”他說著,將一杯茶放到了江寧面前,道:“來,喝茶暖暖身子?!?
兩人方閒談幾句,門簾再次被掀開,進來一箇中年漢子,向江寧道:“江掌櫃,貨物都搬去庫房了,您要過去看看嗎?”
江寧點點頭,起身向張公告了罪,這纔跟著那中年漢子往外走去。
呼呼寒風夾著小雪,吹得人臉都要發(fā)僵了,江寧攏了攏那一身白狐貍毛的大斗篷,總算暖和了一點,兩人一齊到了市北的一處鋪子前,他把在沙河城收購到的皮毛全部帶了回來,茶行裡肯定是沒有地方安置的,索性租了一間店鋪。
鋪子裡一片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冷清得不行,幾個夥計凍得直磕牙,一邊抖,一邊來回跺腳,江寧大致看了看,又重點查看了一下要緊的貨物,這纔對他們道:“天氣嚴寒,多謝各位出力了,稍後我多給大夥發(fā)一份工錢,大家拿去吃酒,暖暖身子。”
衆(zhòng)人面上皆是歡喜起來,都紛紛向江寧道了謝,領了工錢,這才各自散去。
有兩個夥計是從沙河城的皮貨行跟過來的,江寧給了他們些銀錢,讓他們在店鋪裡暫時安置下來,又道:“你們跟我去茶行,取一些炭火來,天氣冷,日常用品這些,我稍後會讓人給你們送過來。”
兩個夥計都應下了,江寧鎖了門,帶著他們一路往茶行去了。
待到了茶行,江寧便將事情跟李躍提了提,李躍一口包攬了此事,帶著兩個夥計往後院去了,張公好奇道:“這是跟你一同回來的?”
江寧點點頭,道:“從沙河城過來的?!?
“你……”張公欲言又止,踟躕片刻,似乎不知道怎麼開口。
江寧知道他想問什麼,放下茶碗來,坦然道:“我找到他了。”
“當真?”張公一雙眼睛都亮了起來,語氣既驚又喜,飽含激動。
江寧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
“好好好,”張公高興地一連說了三個好,這才問道:“他現(xiàn)在如何了?”
江寧頓了頓,回道:“他如今在沙河關前線的兵營中?!?
“倒也不算太差,”張公想了想,又感嘆道:“吉人自有天相,你這一番辛苦總算是沒有白費?!?
江寧聞言,微微笑道:“也讓張公憂心了?!?
張公笑著摸了摸鬍子,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來來來,喝茶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