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婈看著他的背影,屏息凝神,迫使自己不去想昨夜那匪夷所思的夢境。
她該起身伺候他更衣了。
然而秦婈剛坐起身,腳還沒碰到繡鞋,蕭聿便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手用了十成的力,攥的她生疼。
四目相視,良久,他沉聲道:“秦美人可有事瞞著朕?”
秦婈細(xì)眉微蹙,咬住了下脣。
目光裡盛的是千分的惶恐,萬分的不解。
蕭聿喉結(jié)微顫,壓著嗓音道:“說話?!?
“臣妾惶恐?!彼钗豢跉?,緩緩道,“臣妾自入宮以來,一直克己慎行,生怕出了差錯,怎敢做欺瞞之事?”
蕭聿還攥著她的手腕不放。
秦婈含著哭腔繼續(xù)道:“臣妾愚鈍,萬不敢揣測聖意,倘若臣妾有何處做的不好,還請陛下明示。”
他看著她的表情、聽著這些話,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昏了頭。
即便他荒唐,信了道士口中的轉(zhuǎn)生之說,可眼前的人十六歲,她的戶籍、父親、兄長,全是他派人親自查的,便是轉(zhuǎn)世,那時間也對不上。
他在想什麼?
想她能回來嗎?
可她的人,早就死在了這後宮裡。
她都不想記得自己,又怎會回來呢?
這深宮裡的一花、一草、一木似乎都在笑問他,蕭聿,你後不後悔,後不後悔年少不知情貴。
可後悔有何用?
他對不起她的事,樁樁件件,早就數(shù)不清了。
蕭聿眼眶猩紅,驀地鬆了手。
皇帝再一次,沉著臉走出了謹(jǐn)蘭苑。
盛公公走後,長歌和靈鵲連忙掀起簾櫳,走入內(nèi)室。
只見秦美人跌坐在榻,整個人失魂落魄,手腕上還有一道駭人的紅痕。
不禁心道:陛下昨夜,果然不是來臨幸美人的。
“美人可還好?”長歌俯身問到。
秦婈擡眸道:“我沒事。”
長歌看著秦美人故作堅強的眼神,下意識搖了搖頭。
是個沒福分的。
長歌伺候完秦婈盥洗,便立馬去鹹福宮送消息了。
薛妃揉了揉肩膀,蹙眉道:“你是說,陛下真動怒了?不是外面人亂傳的?”
長歌頷首道:“奴婢看了也很驚訝,可秦美人手上的傷還在,這總做不得假?!?
薛妃喃喃道:“這謹(jǐn)蘭苑到底是怎麼回事……”
清月見薛妃目光中盡是疑惑,不由道:“娘娘可是覺得,此事有蹊蹺?”
“我本還以爲(wèi)陛下是有心讓她撫養(yǎng)大皇子,看來是高估她了?!毖﹀^囑咐長歌道:“總之……你盯緊壽安宮就是了?!?
長歌道:“娘娘放心,只要有消息,奴婢立即過來。”
“日後你把話傳給清月就好,人不必再來鹹福宮,免得叫人說閒話。”薛妃用手指敲了敲桌沿,道:“一旦太妃不再喚她去壽安宮,你們就不必留在謹(jǐn)蘭苑了?!?
長歌躬身道:“奴婢明白?!?
經(jīng)此,宮中的謠言就像是燒開的水,再度沸騰。
尚食局的人在竊竊私語。
依大周的宮規(guī),尚食局不只要管割烹煎和、酒醴酏飲之事,還要掌醫(yī)方藥物,管廩餼薪炭。
司藥正在給謹(jǐn)蘭苑配活血化瘀的藥,小女史湊過來道:“姑姑,這藥,可是給那位秦美人的?”
司藥點了點頭道:“是,這是謹(jǐn)蘭苑的宮女過來要的?!?
小女史倒吸了一口寒氣,道:“這宮裡的富貴,還真不是誰都能受的。”
司藥道:“可不是麼,對了,你不是還要給各宮送炭火嗎?一起吧。”
半晌過後,尚食局司藥和女史一道朝謹(jǐn)蘭苑走去。
司藥瞥了一眼小女史手中的分例道:“這謹(jǐn)蘭苑的炭火,是不是太少了些?”
“姑姑,咱們這就算不錯了,自上回起,尚功局那頭都不送東西了。”小女史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也不是咱們非要扣那點炭火,說到底,是沒法送啊……”
司藥瞭然地嘆了一口氣。
也是。
先帝在時,後宮還不是如今這模樣。
那時三宮六院住滿了人,最多的時候,共有二百零八位后妃。
大周國庫本就空虛,朝廷各處都拿不出錢來,更遑論皇宮後院。宮裡有很多女子,只承寵過一次,便再也沒見過皇帝。
凍死的、餓死的、瘋傻的、自縊的、毒死的,比比皆是。
司禮監(jiān)和六局一司常常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見風(fēng)使舵、捧高踩低居然成了分內(nèi)之事。
小女史掂了掂手裡的炭火道:“姑姑,您說這秦美人,究竟哪裡得罪陛下了?”
“你在宮裡也伺候這麼久了,難道還不知陛下是什麼脾氣嗎?”司藥道:“若非秦美人犯了大錯,何至於此啊。你啊,以後少嚼後宮的舌頭?!?
小女史道:“最後一句,就最後一句,姑姑,那秦美人不會再復(fù)寵吧?!?
司藥笑了一下,道:“寵?寵從何處來?她的身份地位與其他幾位嬪妃相差甚遠(yuǎn),若無太妃護著,只怕這宮裡的日子就更難熬了,可太妃……又能撐多久呢?”
小女史瞭然地笑了一下,道:“明白了?!?
司藥囑咐道:“這些話,不要傳出去了?!?
小女史道:“是,姑姑?!?
——
壽安宮。
秦婈的手腕又細(xì)又白,根本經(jīng)不住蕭聿的力度,早上他下了狠勁,就差要把骨頭捏碎,這會兒,手腕已是一片青紫。
乍眼一看,還真像是受了什麼刑罰。
秦婈怕嚇著兒子,特意在袖口纏了張帕子。
她進屋的時候,孫太妃靠在椅上睡著了,蕭韞不出聲,就靜靜坐在一旁。
太妃眠淺,聽到聲響,緩緩睜開了眼睛。
太妃目光渾濁,眼底發(fā)青,顯然,這是比前幾日的狀態(tài)更差了。
秦婈心裡咯噔一聲。
太妃的身子因何差到這種程度,秦婈是知曉的。
孫太妃出身不高,原只是宮中一位女官,但因生的好看,又在御前伺候,很快就被先帝收了。
孫太妃爲(wèi)人謹(jǐn)慎,不爭寵、不冒尖、也沒有子嗣,原本和其他幾位寵妃相安無事,可偏偏承寵沒多久就懷上了長寧。
有了身孕後,便從七品才人升成了五品淑儀。
後因誕下公主有功,又從五品淑儀,升成了三品昭儀。
長寧生的玉雪可愛,還是後宮裡唯一一位公主,自然得了皇帝不少偏愛,母憑子貴,有了偏愛,便遭了嫉妒。
再此之後,太妃又懷過三次孩子,可沒有一次生下來了。
最後那次,險些丟了性命。
其實三年前,太妃就已是湯藥不離手了。所以她開始並未想到韞兒會養(yǎng)在太妃這兒。
孫太妃見到秦婈,輕聲道:“你來了?!?
秦婈連忙走過去,“臣妾給太妃請安。”
太妃拍了拍秦婈的手背,有氣無力道:“不必多禮了?!?
袁嬤嬤見太妃醒了,連忙將熱好的湯藥端過來,秦婈伸手接過,道:“嬤嬤,還是我來吧?!?
袁嬤嬤點了點頭,道:“美人辛苦了?!?
秦婈跪坐在一旁,伺候太妃服藥,藥汁有些熱,還冒著白煙。
見狀,蕭韞連忙湊過去呼呼,可小孩子控制不好力度,一吹,藥汁便灑了幾滴。
蕭韞意識到自己幫了倒忙,立馬退後了一步。
孫太妃看著他不由一笑,對秦婈道:“他這孩子,總是讓我心疼,倘若是那天來了,除了長寧以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秦婈喉間一酸,道:“太妃別說這樣的話,來,臣妾喂您喝藥?!?
藥汁很快見底,孫太妃拉過秦婈手,一字一句道:“我萬分慶幸,你能入宮來。”
秦婈恭敬道:“臣妾能在壽安宮伺候,是臣妾的萬幸?!?
孫太妃拍了拍她的手,忽然道:“伺候我哪有用啊,秦氏,這後宮裡,終究是要有寵的,不然你養(yǎng)不了他?!?
秦婈一僵,沒想到太妃會把這話直接說出來。
“臣妾明白?!?
太妃仰頭想了想,須臾過後,索性直接道:“韞兒這孩子呢,別看他開口說話晚,卻比誰都聰明,你待他好,他日後也會待你好?!?
孫太妃又道:“他其實特別想他父皇,每次都盼著來,可只要見了人,總是上前兩步,退後兩步,日後若是你帶他,記得在背後推他一把,皇子啊,還是得勇敢點。”
蕭韞在一旁攥緊了拳頭。
秦婈眼眶一紅,道:“臣妾記下了?!?
孫太妃喘了幾口氣,道:“韞兒跟他娘一樣,愛吃肉,但不吃魚,你就是給他挑了刺,他也不吃……”
還沒說完,孫太妃便又開始咳嗽。
袁嬤嬤在一旁道:“太妃快別說了,多休息會兒。”
太妃喉間嚐到一股腥味,連忙拿出帕子,背過身,擦了擦嘴,如往常一般,對秦婈道:“你陪著他,我先去歇會兒?!?
秦婈怎會不知。
太妃不是去歇會兒,而是怕嚇著蕭韞。
孫太妃走後,蕭韞懨懨地坐在椅子上,垂頭不語。
秦婈用手指夾了一下他的臉蛋,柔聲道:“這是怎麼了?”
蕭韞黑黢黢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他擡起兩隻小胳膊,衝秦婈伸手,秦婈連忙抱住他,“別哭,我在呢。”
蕭韞摟住秦婈,極小聲同她耳語,“我知道,太妃病了。”
秦婈撫著他的背脊,一遍又一遍。
“韞兒,沒事的,明天太醫(yī)會來的,會好的。”
——
養(yǎng)心殿。
爲(wèi)了分內(nèi)閣之權(quán),養(yǎng)心殿的摺子,一向是堆積如山。
哪怕夜以繼日的忙碌,仍是拿走多少,送來多少。
外面的黃門打起簾櫳,盛公公捧著茶盤進來,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皇帝今日沒在批奏摺。
而是垂眸在看一個桃木色的匣子,不言不語。
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突然起身朝門口走去。
盛公公心裡一跳,連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