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
皇帝忽然昏倒,整個後宮瞬間亂成一片。
陸則帶領(lǐng)錦衣衛(wèi)封鎖消息,鎮(zhèn)守宮城。
太醫(yī)院亂成一片,什麼天下難找地下難尋的珍貴藥材都被翻出來了。
盛公公將寧太醫(yī)單獨拉到養(yǎng)心殿外:“寧大人給句準(zhǔn)話,陛下這到底怎麼回事?。”
寧太醫(yī)斟酌片刻,才低聲道:“公公莫急,陛下這是急火了攻心……”
盛公公打斷他道:“咱家怎麼不急?寧大人,這可都一天一夜沒醒了。”
寧太醫(yī)低聲道:“大補之藥不宜久服,我用的都是清熱解毒的方子,起效定然會慢些。”
盛公公不懂醫(yī)術(shù),也不知太醫(yī)院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板著臉,夾著嗓子與寧太醫(yī)道,“寧大人,咱家把醜話放這兒了,陛下若是有了事,整個太醫(yī)院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寧太醫(yī)擡手擦了擦頭上的汗,點了點自己項上人頭,道:“我這心裡頭有數(shù)。”
盛公公語氣軟了半分,道:“依大人之見,陛下幾時能醒來?”
寧太醫(yī)道:“脈象雖然不穩(wěn),但好歹是散了熱,今晚施針後,再觀後效吧。”
盛公公點了點頭,同寧太醫(yī)回到養(yǎng)心殿。
寧太醫(yī)施針之後,又在方子裡有添了兩味藥,盛公公徹底不眠,每隔一個時辰,便起身試試皇帝額上的溫度,蓋蓋被褥,到了後半夜,再用浸溼的帨巾洇洇脣角。
翌日天光大亮,皇帝緩緩睜眼時,盛公公幾乎都要落淚了。
蕭聿起身靠在榻上,寧太醫(yī)過來請脈,屋裡總算是有了喜氣。
盛公公笑道:“陛下想吃點什麼?奴才去給您做。”
蕭聿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牀榻,跟沒聽見一般。
盛公公把臉湊過去,又笑:“陛下是喝點清粥,還是喝珍珠丸子湯?”
蕭聿眉宇微蹙,啞聲道:“都行。”
盛公公點頭,匐身退下,關(guān)門時,他恍惚聽見一句——“阿菱,你怎麼過來的?”
盛公公搓了搓耳朵,這時,他還以爲(wèi)是聽錯了。
一場大病後,皇帝不但食慾好了,睡眠也好了,臉上也跟著見了笑,就在盛公公以爲(wèi)皇上總算明白龍體之金貴時,蕭聿與他道了一句:“今晚擺駕坤寧宮。”
盛公公一聽坤寧宮這三個字,後背就隱隱浮起一片冷汗。
有些事,真是皇帝不直說,盛公公一個字都不敢問,只能暗暗揣測聖意。
盛公公一溜煙地跑到司禮監(jiān),要了幾個太監(jiān)宮女,當(dāng)晚,坤寧宮的簷角重新燃起了燈。
深秋大霧瀰漫,月色漸漸沉沒,雕樑畫棟都在潛夜中失了顏色,四周迷迷滂滂。
殿內(nèi)地龍未起,有些涼,蕭聿對盛公公道:“地龍怎麼不燒?”
盛公公道:“老奴先伺候陛下盥洗,回來這屋裡頭就熱了。”
蕭聿道:“不用,你先下去吧。”
盛公公道:“那老奴把水給您備上。”
蕭聿低低地“嗯”了一聲。
盛公公匐身下去,殿門“吱呀”一聲闔上。
蕭聿從淨(jìng)室回來後,半靠在榻上,他捏了捏太陽穴,看向自己身邊。
蘇菱身著素衣,半跪在榻上整理被褥,鬢髮空無一物,烏黑似緞子似的頭髮散在肩上,突然回頭道:“快入冬了,這牀被子太薄了,該換了。”
蕭聿看她。
蘇菱點擡了擡自己白淨(jìng)的腳丫,“你看吶,我腳都涼了。”
蕭聿掀起身上的被褥,笑道:“來,放進(jìn)來。”
蘇菱一骨碌滾進(jìn)他懷裡,“我是想跟你蓋一牀被子。”
蕭聿淺淺地勾了下脣角,把被子分過去了一半,低聲笑,“你還想要什麼?”
蘇菱又道:“你這些天都去哪了?爲(wèi)什麼不回府?別不是又出去花天酒地?”
蕭聿啞然失笑,“最近是忙了些。”
蘇菱哀怨地看著他道:“又是這句話……”
蕭聿的手在她腰上拍了拍,“以後都來陪你。”
蘇菱看著他,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
蕭聿起身熄燈,留了半盞,回到榻上。
他閉上眼睛,好半晌,又道:“阿菱?”
蘇菱道:“我在。”
蕭聿回身把人圈在懷裡。
盛公公本以爲(wèi)皇帝是思念元后,纔去坤寧宮歇了一夜,卻沒想到第二天又是擺駕坤寧宮。
今日地龍燒的早,一進(jìn)屋便是暖洋洋的。
蘇菱坐在榻幾上,借著燈光做小衣。
殿門一關(guān),宮人退下了去,蕭聿走過去,揉了揉她的頭髮,“給我做的?”
蘇菱回頭嗔他,“那不然還有誰?”
蕭聿淡淡道:“我不是與你說了,不必再做這些,累著眼睛。”
蘇菱回頭瞇眼看他:“可尚宮局送來的衣裳,您也不穿。”
蕭聿坐回去,拍了拍榻幾,道:“過來,給我捏了個肩膀。”
夤夜時,蕭聿咳嗽兩聲,緩緩睜了眼、
四周闃寂,他心裡莫名一緊,蘇菱這時道:“我渴了。”
在坤寧宮守夜,盛公公那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凡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豎起耳朵。
裡面響起橐橐的腳步聲。
蕭聿起身行至案旁,擡手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又滿上一杯,走回榻邊,“少喝點,省的起夜。”
等她喝完,他又轉(zhuǎn)身將杯盞放回原處。
盛公公蹙了蹙眉,默不作聲地闔上了殿門。
皇帝一連好些日子都歇在坤寧宮,氣色都跟著好了許多,盛公公雖然心有不解,但只要陛下身子能好起來,他便又成了紅光滿面的大太監(jiān)。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便是霜降。
陸則又送了一封信過來,他走後,蕭聿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
蘇菱走過去,拿起了他的摺子,翻了翻,忽然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道:“下旨派兵的人不是你嗎?你爲(wèi)什麼要罰我和哥哥?”
蘇菱又道:“蘇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臣良將,陛下不是想做明君嗎?那你爲(wèi)什麼查不出真相,你爲(wèi)什麼誰都護(hù)不住?”
“六萬條冤魂是帝王昏庸無能,剛愎自用,爲(wèi)何要算在蘇家頭上?”
“倘若你不是爲(wèi)了一己私慾,毀了我與二郎的親事,興許那六萬人就不會死了。”
蘇菱恨恨地看著她道:“我也就不用死了。”
蕭聿左手隱隱發(fā)顫,喉結(jié)上下滾動道:“阿菱……阿菱你聽我說……”
話音一落,站在門口的盛公公險些打翻了手裡的茶盞,有事折返的陸則幫他闔上了門,道:“還望公公一切如常,我現(xiàn)在便出宮找莊生。”
傍晚時分,盛公公替皇帝收拾桌案時,瞥到了幾本佛教、婆羅門教、道教,關(guān)於生死輪迴的雜記。
枯葉緩緩落地,那日之後,皇帝再念過皇后的名字。
陸則找到了莊生的師父,也就是凌雲(yún)道長。
凌雲(yún)道長雲(yún)遊四海,奇聞異事見了太多,聽了這番話,只道了一句,“這是心魔未消。”
陸則將凌雲(yún)道長請進(jìn)了宮。
雖說陸指揮使與皇帝一直守君臣之禮,但若想強逼皇帝見一個人,也並非難事。
蕭聿道:“朕確實在坤寧宮瞧見皇后了。”
凌雲(yún)道長道:“陛下是天子,並非修道之人,這世間六道自有定論,陛下見到的,並非娘娘的魂魄。”
“那是什麼?”
“是陛下的心魔。”
話音一落,皇帝怒上眉頭,呼吸越來越重,直接拂袖離去。
霜降之後,便是立冬,一連下了幾場大雪,硃紅色的殿宇覆上了一層雪白。
坤寧宮早早燃起了燈,蕭聿翻看奏摺,時不時用硃筆批覆。
蘇菱笑著走過來,坐道他身邊:“用膳了嗎?”
蕭聿道:“用了。”
蘇菱又道:“喝藥了嗎?”
蕭聿點頭,“喝了。”
蘇菱將小臉貼道他的手背上,蹭了蹭,道:“三郎,外面下雪了,我想出去走走。”
蕭聿看向她,輕聲道:“好。”
他放下了以前從不會放下的奏摺。
日暮餘輝散去,天邊還殘存著一絲青藍(lán),蕭聿手持一柄羊角燈,陪她走在宮中散步。
大雪紛飛,寒風(fēng)涌進(jìn)衣袖,腳下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蕭聿擡手撣了撣頭上的雪,偏頭看她,剛想問句冷不冷,目光卻是怔住了。
縈空霧轉(zhuǎn),雨雪霏霏,徒見枝白。
她眉眼如畫,可烏髮上卻是空空如也,不見一絲銀白。
蘇菱看著他打溼的鬢角,“三郎,你怎麼不帶傘呢?”
蕭聿眼眶微紅,提了提脣角,喃喃道:“是啊,朕怎麼不帶傘呢……”
蘇菱白皙柔軟的五指伸向他,道:“那我們回去?”
蕭聿伸手與她十指相扣,啞聲道:“你別走。”
簷下守值的宮人看到皇帝的動作,驚的瞪圓了眼睛,連忙匐下身子,盛公公碎步行至皇帝身後,擋住了他空握的雲(yún)霧。
宮中的輦道幽暗狹長,風(fēng)再一吹,倩影朦朧隱去,他又成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