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雙燕□□繞畫樑(上)
仲夏七月,終南山叢林蔥茂,風光絕勝四時。太平戴著幃帽,沿著山道逶迤行走,她的七破長裙在身後拖開數尺,用金銀線、孔雀絲羽織就的錦緞被穿透林蔭的光斑照耀,每行一步間,金銀彩縷便閃動明滅,反是遮蓋住了遍地蔓草繁花的顏色。站在寺院門前迎候她的僧人慧範[1],雖然不見她的面目,但她的頭冠、瓔珞、耳璫、臂釧,以及那一種正大仙容,都與壁畫中五色神光的孔雀明王頗爲相似。他想起僧洪智將太平公主比喻爲孔雀明王的傳說,悄悄嘆一口氣,世尊破孔雀之身而後立,這個女子也同她的母親一樣,終究也只能用她們的失敗來成就李唐的太平。
太平行至寺門前,與慧範相互稽首,慧範道:“檀越勝常。”太平微笑道:“不是檀越,洛陽一別,忽忽十載,長安風塵,盡染緇衣,法師竟不識故人了麼?”慧範望了一眼山寺腳下影影綽綽的羽林,神色平靜道:“入此門者,吾輩皆以檀越目之。”
太平淡淡一笑道:“何爲檀越?”慧範道:“施善行之男女。身行慈,口行慈,意行慈,以時施,門不制止,以此五事供奉沙門者,爲檀越。去歲法藏師尊圓寂,檀越爲塑金身,建塔供奉舍利,吾輩感戴恩德,日夜爲檀越祈福。”太平仍是淡淡一笑道:“多謝法師。”
二人聯袂進入寺中,前殿傳來一片悠揚鍾罄之聲,僧人演唱經文,雖爲呢喃梵文,不辨其意,卻令人聽去心耳皆寧。太平立於樹下靜聽片刻,輕嘆道:“我的阿翁曾到此山中,說‘對此恬千慮,無勞訪九仙’[2],原來我這一世,都白活了。若是當日能隨法藏師尊出家,今日眼中,便只有這樹影清風。”
慧範合掌道:“當日法藏師尊爲檀越講華嚴經,以金獅子作譬喻[3],謂金無自性,隨工巧匠緣,遂有師子相起。檀越亦無自性,於塵網中,隨塵世緣,遂不見此樹影清風。”太平黯然道:“這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若我此時願意盡舍家財,願隨法師供奉佛陀,法師肯收留我麼?”
慧範凝望她道:“不惱於彼,衆雜惡摧諸外道,越假名出淤泥,繫著無我所,所受無擾亂,懷喜護彼意,禪定離衆過。如是方可爲真出家,檀越可能做到?”太平輕咬下脣:“我做不到,我在塵世中還有親人,我舍不下他們。我的兒女皆是綺年玉貌,我不能看著他們受我連累,但是我不知怎樣才能救他們出泥犁。請法師教我。”
慧範低聲念道:“一切有爲法,皆悉歸無常。恩愛和合者,必歸於別離。諸行法如是,不應生憂憹。”太平含淚搖頭道:“我不要聽這些,我此生做不到法師所說的身行慈口行慈意行慈,可是終究也不曾戕害百姓。那個勝我之人,比我更爲殘忍,爲何只有我罹此果報,而他卻能夠安享富貴華名。”
慧範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檀越可願聽貧僧一句實言。”太平悽然一笑道:“法師此刻還隱瞞什麼。”慧範道:“佛陀以百姓之心爲心,波旬[4]亦以百姓之心爲心。檀越之心,佛陀之心乎?波旬之心乎?那人之心,佛陀之心乎?波旬之心乎?”
太平愣了愣道:“我不明白。”
慧範道:“佛陀普度衆生,乃爲衆生求解脫,非爲本身求供養。然衆生溺於苦海時,不得明心見性,波旬以欲誘之,持律難,貪慾易,故衆生感戴波旬,鹹爲供養。昔如來在菩提樹下,惡魔波旬,將八十億衆,欲來壞佛。是波旬之供養遠勝世尊。檀越以百姓心爲心,是欲爲如來耶?欲爲波旬耶?”
太平遠眺山下,那一座大明宮如同金雕玉砌般依稀於淡淡雲煙之下,她指著山下道:“法師,在那裡邊的人,是不會以佛陀心爲心的。佛陀之身在菩提樹下,怎會到這骯髒卑污的泥犁中去?”慧範道:“波旬雖有八十億衆供養,卻仍是掙不脫無常,是故死墮地獄,但是日後也得佛法淨信,蒙佛教化而成就菩提。檀越方纔所說,未見那人果報,這見與不見,亦是無常。”
一個小沙門匆匆進來,合掌稟報道:“外間有欽差內侍,要見公主。”
太平身子微微一震,道:“我出去見他,閹豎賤人,不要污了法師清靜之地。”慧範搖頭道:“沙門眼中,衆生皆是可憐人,無尊卑貴賤。請他進來吧。”
高力士匆匆進得寺門,慧範看見就在一瞬間,這女子方纔流露出的柔弱茫然,皆已隱匿不見,當日洛陽宮中那個驕矜冷定,明豔不可方物的公主,又重新復活了來。他暗暗嘆了口氣。
高力士手捧著一卷黃帛,本是趾高氣揚,一腳踏入激氣成涼的佛寺,正午的麗日被參天古柏遮蔽森嚴,竟讓他生生打個寒戰。他本是帶著幾分戲謔酷忍之心來的,但驟然望見眼前的兩人,太平公主的目光如一泓秋水射人寒,那老和尚卻是滿面悲憫之色。他萬料不到太平在難中還有如此氣度,不覺身子便矮了一矮,換上一副笑容,上前躬身道:“奴婢叩見公主。”口中雖如此說,卻並未跪拜。
太平掃了一眼他手上的詔書,隱在袖子中的左手狠狠掐著右腕,語氣卻還從容道:“李鴉奴要怎樣處置我?”高力士聽她如此稱呼皇帝,面上不由掠過一絲怒色,望了太平一眼,終究未拿定主意是否要跟她發作,於是淡淡一笑算是掩飾,道:“宅家終究是您的侄兒,說不到處置上,今日奴婢來,也是帶宅家的話,要和您商量個妥當的法子。”
太平不知爲何心跳驟然便快了起來,卻又並非感到期望,朦朦朧朧讓她難以猜度的恐懼復又襲來,她冷冷道:“什麼法子。”高力士手捧那捲黃帛道:“這裡有一封詔書,宅家說了,接不接全在公主。”太平鳳目一跳,從他手上拿過,展開一望,那詔書上也不過短短數行字,卻是令她眼前一陣昏黑,站立不穩,踉蹌向後退了一步,慧範忙從旁扶住她。
太平喘了口氣,緩緩擡眼望著高力士,低聲道:“我接旨又怎樣?不接又怎樣?”
高力士道:“公主接旨,則請您隨奴婢下山。若不接,就是公主親自斷了立節王的生路。”太平的身子如怕冷般一陣戰慄,顫聲道:“我的其餘子女呢?”高力士道:“縣主們準予出家,至於其他三位郎君——宅家說,他對立節王法外施恩,一來是立節王明辨忠奸,二來是爲薛駙馬存嗣,”
太平死命攥著那封詔書,冷冷對高力士道:“告訴他,我接旨。”高力士到此時面上方露出一抹略帶得意的微笑,道:“如此,公主便隨我下山吧。”太平道:“你出去。”高力士雙眉一樣道:“宅家說……”太平怒斥道:“滾出去!”高力士胸膛一挺,卻又想起皇帝交待得“不得無禮”,冷笑一聲道:“如此,奴婢在寺外相侯。”
太平望著他步出院門,才身子一軟,緩緩在樹下的竹蓆上坐下,慧範關切地蹲下身子,低聲喚道:“公主。”太平含淚搖頭道:“別叫我公主,我爲什麼要沾惹上這兩個字,我爲什麼要生在他們李家……他,他好狠的心,他是要花奴替他承擔惡名,他是要花奴揹著不孝的罪名生不如死啊!”她說到此處,絕望終於將她支撐一世的尊貴壁壘撕破,她俯首在膝上失聲痛哭。
慧範望向那封被她丟落在地的黃帛,見上頭寫著:“太平公主子薛崇簡,執心奉國,勵節忘私。早辯忠邪,每有規諫。因被嫌嫉,加以鞭笞,事不見從,忠實可紀。宜甄逆順,復基官爵。仍賜姓李。[5]”
簡短流暢的幾句話,卻讓看破了無常的慧範也爲之心寒。太平忽然抓住慧範的手道:“法師,我現在已無可依託之人,請你告訴我兒子,讓他活著,不管多難,爲了他爹爲了我,一定要活著!”
慧範點點頭,他望著眼前痛哭的女子,心上涌起一陣茫然和內疚,經文上說,施惠於沙門之人,他們當該防護不令爲惡,該當指授善處,該當令她不懷慚愧,亦無所畏。可是他現在非但救不了這女子,連她的愛子之心,亦無由成全。都說佛法廣大,難道佛法能庇護的,僅僅只是殿上唸經的幾個僧侶麼?爲何他眼睜睜看著世人無生之歡悅,無死之自由。
他心慌意亂下,忙責備自己修持不深,亦如阿難當日拜倒在世尊足下哭泣一般,他還未參透這色相與無常。他不知該如何勸慰這女子,只得合掌低聲念道:“須彌雖高廣,終歸於消磨。大海雖淵曠,會亦還枯竭。日月雖明朗,不久則西沒。大地雖堅固,能負荷一切。劫盡業火然,亦復歸無常。恩愛合會者,必歸於別離。過去諸如來,金剛不壞身。亦爲無常遷,今我豈獨異。諸佛法如是,汝等不應請。勿偏於我上,而更生憂惱。”
高力士與葛福順聯袂進殿,葛福順手捧一隻黑檀托盤,其中赫然盤著一卷白綾。皇帝從案上擡起頭,望見他們,神色間竟掠過一絲憫然,淡淡道:“辦妥了?”葛福順跪下將白綾捧上,道:“太平已於巳時一刻自裁,屍身現停放在故宅中。”皇帝道:“遷到慈恩寺去吧,讓那裡的和尚念幾天經文,消解消解戾氣。”
葛福順退出後,皇帝向高力士道:“她可留下什麼話?”高力士神色稍一遲疑,皇帝笑道:“朕這個姑母,朕最清楚,你儘管實說。”高力士訕笑道:“那些忤逆惡毒言語,宅家聽之無益。”皇帝笑道:“咱們這一路如何走過來的,還在乎幾句言語。從此之後,這樣的話再聽不到,反倒是遺憾。你說吧。”高力士道:“她說,她暫不往生,三途路上,等陛下應誓之日。”皇帝面色微微一變,隨即笑道:“不過如此。也好,讓她在黃泉路上看看,朕治下的大唐盛世。另一件事你辦好了麼?”
高力士從懷中取出一張紙,輕輕放在案頭道:“稿子蘇頲擬好了,用不用還須宅家裁奪。蘇頲還命奴婢轉奏宅家一句話。”皇帝眼睛掃著文稿,隨口道:“你說。”高力士輕聲道:“他說,請陛下勿驚太上皇。”皇帝一怔,笑道:“他到底是在腹誹朕。”高力士嗤之以鼻道:“他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哪裡知道太平等人是怎樣謀害宅家的。”皇帝擺擺手道:“這些話不要再說,他們讀書人講忠恕之道,最愚,最誠——”他的目光微微一冷,道:“也最好用。”
皇帝輕輕用指尖撫摸了那白綾半日,閉上眼去想太平現在的容貌,不知死亡是否能夠摧毀她幾十年如一日的美麗。日日和姑母相見,倒也不覺得她如何衰老,那張容顏似乎和幼時在洛陽宮中見她並無甚區別。只是她的裙裾越拖越長,面上的花子越帖越金光閃耀,她的神情態度越來越像她的母親則天皇后。自己對她的情緒由孺慕到嫉妒,由嫉妒到憎惡,到最後生死相搏白刃相見,究竟這一次次地變化是由何事發端,他已經想不起了。他只知道他痛恨那懸於御座上的珠簾,自幼年起,就立志要將那珠簾扯下,無論那坐於其上的人,和他怎樣地血脈相連骨肉相關。現在他終於親手終結了這籠罩大唐五十年的女禍,若非女禍,憑他庶子的身份,斷不會有今日的成就,若非女禍,他又怎會將生命中最美好的種種,盡皆失去。
皇帝站起身道:“罷了,咱們先去萬年縣獄,太平之死瞞不了太上皇多久,早早打發了他,免得節外生枝。”高力士道:“那等腌臢地方,何須宅家親臨,奴婢去一趟就成了。”皇帝笑道:“朕這個表弟不是尋常人,你不是他對手,現在朕又不能殺他,莫讓你白吃個虧。再說,”皇帝神情略有些惆悵道:“畢竟是一起長大,這一別未必能再見,還是去送送吧。”
薛崇簡被收押在萬年縣獄中已有三日,這座監牢雖屬萬年縣管轄,比不上大理寺的規格,但究竟是天子腳下,時常關押重要人犯,亦是戒備森嚴。他獨住一間牢獄,每日只有獄卒來送飯,他不知武靈蘭人在何處,更不知外間已是何樣天地。只是朦朧地判斷,母親失敗了,但終究又存著些指望,大約皇帝也未勝得徹底,否則不會三日了還不見發落他。只要有舅舅在,母親就算被奪了權柄,性命也應當無憂。他在無能爲力的等待中,從驚詫焦慮漸漸歸於麻木的寧定,此時人力皆已走到了盡頭,生命,希望,絕望只能交付上天。
長安的七月常常有雨,那間牢獄年久失修,牆壁一角時常淅淅瀝瀝地漏下水來,初時攪擾得他煩躁不堪,且被那骯髒潮溼的氣息薰得他陣陣作嘔。後來在周遭牢房傳來的哭喊□□聲中,這唯一悠然的聲音反倒成清涼的寬慰。他伸出手去,讓那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墜落在掌心,那樣不疾不徐的從容,如同銅漏一般。原來無論是華堂之上,還是覆盆之下,貧富生死可能都不平等,但唯有這隨水而逝的光陰至爲公道。那是繁華終將走向破敗,恩愛終將走向離別,他開始看清生命的真相,原來人世的苦楚真的是沒有底限的。他到了這個地方,才知道幾日前對母親的依戀,對李成器的思念,那些糾纏在期望之中的失望,都成了不可再得的奢侈。
一陣腳步聲砸進他幾乎他凝固的意識裡,他慢慢擡起頭,看見皇帝帶著高力士等一干內侍走過來,雖是囚室內光線昏暗,他不甚看得清來人的面目,但那種志得意滿後纔有的融合了盛氣凌人又驕矜的步伐,他還是從中讀懂了得意與羞辱的味道。他甩去手上把冰冷的水珠,把那對光陰虛妄的惆悵和寂寞一併棄置,那是生命太久的人才有資格享有的愁思,他哪裡有這個福分。
他緩緩站起身,隔著木柵凝視皇帝,皇帝卻只是含笑不語,並不因爲他的失禮有任何的慍怒。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皇帝太瞭解薛崇簡,他知道他心中的焦急與疼痛,所以他越發可以慢慢將這疼痛看得清楚。他對花奴的深情、驕傲、牽掛都洞若觀火,花奴平生享有的寵愛太多了,則天皇后,太平公主,太上皇,李成器,他們皆用自己心中最柔弱美好的一處來愛他,反是爲他遮擋了這人世的本來面目。他們同樣的年紀,皇帝已經幾經生死,一顆心早已打磨得連自己都分辨不清,花奴的心卻是曝於麗日之下的,像小小的孩童一般,任由旁人將他的苦樂看得分明,也任由別人輕而易舉地傷害。
高力士卻未懂得皇帝在享受這靜默中的快樂,呵斥道:“大膽薛崇簡,見了聖躬怎不下拜!”
皇帝一笑擡手道:“自家兄弟,不必……”他話未說完,卻見薛崇簡緩緩跪倒在地,他這樣的馴順,倒是大出皇帝預料,後兩個字便忘記說出。薛崇簡道:“太上皇聖躬安否?”
高力士也未想到他真的會下拜,雖然是開口問太上皇,但眼下二聖並尊,官員們先問太上皇安也是常情,便照規矩順口答道:“聖躬安!”卻不料薛崇簡聲音驟然一揚道:“我問李隆基!”
高力士驚道:“你作死!”
興許是離得近了,皇帝看清薛崇簡說話中雙目驟然亮起的冷光,不知爲何心中倒是微微一震,明白了他言外之意,定下神來淡淡道:“太上皇聖躬安,你放心,朕要做追比堯舜的聖賢之主,自當以孝悌爲天下楷模。”薛崇簡點點頭,又問:“我娘……”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終於還是問出來:“和他呢?”也許他現在不問,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他的情形了,到了這一步,他還有什麼可掩飾的?
皇帝窺破了他心思,微微一笑,道:“朕不會落後人尺布斗粟之口實,大哥安分守己,朕自會保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富貴尊寵。至於姑母……”
他故意將話頭一頓,薛崇簡的一顆心被他提到了嗓子眼,憋得一股酸水在腹內翻騰,直欲將這顆心嘔出才能消停些,他咬著牙喝道:“有話你直說!”
皇帝目視他淡笑道:“姑母身爲李氏公主,而倒行逆施,蓄養奸惡,危及太上皇與朕,事發之後,姑母自知無顏見太上皇,已於今日在宅邸中自盡,朕賜她以公主禮安葬。”
薛崇簡這幾日來不敢去碰觸的恐懼,終於被人一個字一個字無比清晰地吐出,奇怪的是他竟未曾覺得如何可怕,如何痛心,反是那顆心慢慢地落了回去,向下滑得很深很遠,如同那墜落的冰冷水滴一樣,滑落進黝黑不見底的深潭中去,再也尋找不到。
皇帝道:“姑母雖被奸人愚弄,但你對社稷的一片耿耿之心,朕早有體察……”薛崇簡忽然喃喃道:“你快些。”皇帝被他說得一怔,隨口道:“什麼?”薛崇簡的眼神茫茫然地望著牆角那一滴滴墜落的水珠,道:“是顯戮還是自裁,你快些決斷。不要審問,不要拖延,我什麼罪都認。”他心中真的覺不出痛來,眼中亦乾澀無淚,彷彿只是知道母親的所在,反倒有了皈依的踏實,他不過是要快些去與她相見。
皇帝微笑道:“你想岔了。你對社稷有大功,朕自會保全你。非劉姓而王,天下共擊之,朕雖賜你李姓,但這個王爵實在對你有害無益,就先革去吧。朕將你轉遷蒲州別駕,那裡有你母親留下的府邸,改一下規模便可居住了。”
薛崇簡聽著他絮絮叨叨地說話,並不全明白他話中之意,卻也朦朧明白他不會殺自己,他展顏一笑道:“你不讓人生,還能不讓人死麼?”那神情如孩童一般明淨,便真如看到何種有趣的事物一般。
他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冷淡,倒是讓皇帝心中不悅,他留下薛崇簡,原是爲了牽制父親與李成器,眼見得他了無生趣的模樣,倒是有些擔心自己一轉身他真的自盡了。他沉吟片刻,向身後的內侍一揮手,那內侍捧上一隻托盤,盤上有一隻金盅,在這暗中望去,內中酒漿亦是灩漣如血的悽豔。
皇帝道:“卿當遠行,飲一杯去。”
薛崇簡輕輕鬆了一口氣,他拿起酒杯,忽然想起許久之前,有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在他要獨自面對整個天地的殘酷時,也是拿起一盅酒,道:“飲一杯去。”那時原也想好了,真的阿婆不肯原諒,就爲那個人死了也是甘願。清光到死也相隨,原來到死也相隨的只有清光。雖然是這樣的寂寞,但知道他是好好的,便也不必掛念了。世事的無常,未必會給相思留多少餘地,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也須有因緣際遇,真的無路可走之時,便也只能放手各奔天涯,他已經從皇帝口中證實,那個人能夠尚算光鮮地平安活著,這便足夠了。
他擡頭向皇帝一笑道:“如此最好,多謝。”他拿起酒盅來一飲而盡,那仰頭之際的揮灑,似又回覆了往日當花對月的公子王孫。
皇帝的心中漸漸浮上了陰翳,他未料到是這樣的,他以爲會看到生離死別,會看到肝腸寸斷,奇怪的是他竟未從自己的敵手臉上看到一滴眼淚,太平沒有哭,薛崇簡也沒有哭,他從前一直是宮中的嬌兒,不是被打幾下屁股都會哭的麼?可是現在,他見到的只是自己父兄的眼淚,是那個他許了糟糠之約的人的眼淚,他明明該是勝者,爲什麼似乎失去最多的是他,這不公道。
皇帝在牢房外站了許久,終於看到薛崇簡按著腹部面現痛楚之色,那個佔盡人間風華、長安走馬著金鞭的少年,終於也輪到他來嘗一嘗人世的污穢、屈辱、卑賤、貧窮、孤零、愛別離、求不得,這些凡人日日相伴的東西,憑什麼他就能避免。皇帝知道薛崇簡從未有意傷害過自己,卻仍是想在他身上傾瀉自己二十年來的怨恨,那些人都不在了,能承擔他怨恨的只有一個薛崇簡。
薛崇簡自己也覺得詫異,他萬料不到這個時刻,他的身軀還能如此明晰地感到痛楚。他支撐著最後一分力氣,將身子挪到牆角去,倚牆而坐,閉上雙目靜靜忍受腹內火燒一般的痛楚和漸漸襲來的虛弱。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佛家所說的色相皮囊的含義,原來只要有這個皮囊在,他的魂魄就不得解脫。他心中倒也並無多少焦急,他知道過不了多久,他所有的痛苦都會結束。天地最殘忍,降下這麼多痛苦來,天地卻又最慈悲,無論怎樣的痛苦,都有終結之時。如草芥芻狗一般的衆生,所能做的,無外乎忍受與等待。
待薛崇簡身子慢慢癱軟下去,皇帝擡擡手道:“叫內侍省撥些車馬,讓他娘子和他一起走。嗯,他身邊的近侍僕婢,選五個跟著,他府中的細軟,讓你的人檢查一下,無違礙的可以帶一些去,大概——”皇帝尋思了一個數目,道:“二十萬錢吧。差不多夠安個家了。傳話給蒲州刺史,不必難爲他,但他的交□□蹤一定要報與朕知道。”
高力士忙連聲稱諾,皇帝道:“立刻打發他啓程,一個時辰後,朕要他出春明門,錢財以後再送去也可。你就辦這個事,先不要隨朕回宮了。”皇帝說著轉身便走,高力士又追了兩步,道:“宅家這就要去見太上皇麼?”皇帝“嗯”得一聲,高力士想到他們父子兄弟相見,還不知是什麼個情形,心中沒來由一陣酸楚。他張了幾次嘴,只得向跟著的內侍交待:“仔細撐好了傘,莫讓風雨犯了宅家。”
作者有話要說:近日有個人對我說,原來他才悟到,人連死的自由都沒有的。人活著也是一種堅持,未必堅持得快樂,但堅持至少可以給自己和親人帶來希望。被埋在地下的礦工可以堅持那麼多天,牛郎織女堅持了這麼多年,我們也該爲一些希望堅持下去,好比火車不撞,飛機不墜;食品不毒,房價不貴;公平正義,和諧社會。
注:
[1]僧人慧範是華嚴宗三祖法藏法師的徒弟,華嚴宗之發祥地爲終南山至相寺,法藏在武則天一朝備受推崇,曾被延請入洛陽宮爲武則天講華嚴經、
[2]李世民:《望終南山》
[3]則天朝,法藏常於御前講經,一日,則天茫然未解,法藏乃指殿上金獅子爲喻,號《金獅子章》。那是一段很精彩且簡介易懂的比擬,讓人對緣起、色空等佛家學說有頓悟之感。
[4]魔王波旬,多次破壞佛法,但最終經地獄得度,有點像西方的撒旦。
[5]全唐文:復薛崇簡官爵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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